December 24, 2005

人生的方向

black(l-res)

你說呢

如果要做一隻章魚
該做一隻觸手上吸盤多的
還是少的?
吸盤多黏得牢站得穩
要抽身離去卻又加倍費力

如果要做一間圖書館
該做專科的
小小一間藏書精而罕
還是中央的
包羅萬有通識博覽?

如果要做一隻蚌
該開口還是閤口好?
咧開嘴嫩肉容易給吃掉
閉著嘴別人便看不見珍珠了

還有還有還有
如果要做一顆標點符號
該做逗號,句號。頓號、分號;
冒號:(括號)省略號⋯⋯破折號——感嘆號!
還是一連串的問號?????????

231205


p.s. 有些事一想起就心痛,痛得蹲在地上抱膝發抖也止不住。忽然記起從前電視上常看到日本『救心』牌心臟藥片的廣告:五、六對手在鏡頭前圍成心形,一邊做泵壓的手勢,一邊大唱「gu-zi∼gu-zi∼!」,忍不住笑了出來。噯,日本『救心』,原來真係work喎。

p.p.s. 明天起上雪山冬眠一星期,06年1月1日再見。

p.p.p.s. 蜜司李和朔:嘻嘻,看,at 17的新碟我們也到手了。

December 08, 2005

格物

bench(low)
Kensal Green Cemetery, West London

每隔數天,我便疑心自己沒有在地球好好存活的能耐。早上醒來,生活總像一隻巨型的淘汰的篩子,兜臉撲來要把我濾掉。欲瞌上眼沉回睡眠的沼澤已經太遲,只好爬起來好好做人。

在這種時候我便物慾飆升。世間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我都想擁有,牢牢的,如遇溺的人抓那急流岸邊的水草。噯,活著還是不錯的。看那一雙雙高跟鞋鞋尖的形狀,圓的,尖的,流麗的線條一直沿腳踝延上小腿;一列排在抽屜裡在倫敦買不到的薄荷煙,背心上的喱絲花邊,粉撲上的碎粉,玻璃瓶的折射,古董手袋的銅扣,胭脂口紅的深深淺淺⋯⋯坐在打金的工作檯前我心裡踏實:簡單如一把銼子,上頭斜排的坑紋那麼卑微不起眼,卻又那麼強悍,再硬的金屬也敵不過耐性的打磨。燒透紅的金銀銅,丟進冷水裡,滋!那忽然啞掉的一聲驚嘆百聽不厭。還有大大小小的鉗鋸鎚鑿鑽,握在手裡稍稍安撫手無寸鐵的恐懼,彷彿可以倒過來把磨人的生活也整治打磨。

再廉價的假水晶,放到艷陽底下都是美麗的。所有一列排開來,無論是顏色筆,繡花線,或同一系列的小說,皆有令人感覺富有的力量。掰一枚石榴,染十指頭石榴紅,印幾隻斑點紙飛機。一次又一次打開水彩鐵皮盒--12色的不夠,起碼得24色以上--把鼻子湊近去吸那顏料的香氣。還有晴朗的冬日穿上等樽領羊毛衣在乾草地上打滾。得承認在這些細眉細眼的小節上,我很懂得生活--就是有的時間和錢遠遠跟不上程度。求之不得固然難熬,可是千方百計鑽營到手了,又厭煩了。統統得花時間心神去打理!且是場沒完沒了的追逐,不如遠遠看著好。跑去V & A看那些供在櫃裡以千計的玻璃瓶,還有釘滿一長廊牆壁的扭紋鐵花,蹲著看那些花紋千迴百轉,不費一文錢,夠餵飽一個下午。

我何嘗不知道這樣沉迷是逃避?於是我努力去學習較為實用的求生技倆--例如在冷陰天煮一盆噴香的紅燒豆腐,學習穿著高跟鞋來踏單車,給從地攤上撿回來的老燈罩駁電線。在物質與精神的拉扯之間,生命既可愛又可笑:可愛,是不過煎了隻完美的荷包蛋,便夠愉快一個上午;可笑,是提著煎鍋時,想想自己或許也如那隻雞蛋,還未攪清楚當一隻蛋是什麼一回事,給卡嚓一敲,就完了。

071205

November 28, 2005

你,植物兔和鰻魚

夜裡還是在做那些曲折的夢。

像昨夜,我在旅途中又遇見你。你陪我走下一段長長的斜坡。你還是那樣低著下巴,垂著眼瞼低聲在我耳邊說話,說話。

然後一拐彎我便回到家裡,一個人,猶自扛著那重重的背囊。猛然省起出門前竟完全忘記了飼養的那隻兔子。慌忙爬進床下,兔被遺棄在紙皮箱裡,缺糧缺水。牠瘦成一根乾癟的紅蘿蔔,僵直地倒在紙盒裡奄奄一息,手腳都變成灰白的幼根,只剩下一雙卡通的眼睛,直瞪著我。我抱著牠號啕,只覺加起來的種種委屈,都總結在這根植物兔上。醒來,黑暗中還是看見那雙直直的卡通眼。

臉上並沒有淚。我也直直地瞪著天花。然後想起這年夏天在菜市場看見剖鰻魚:有人來買鰻魚,魚販從水桶裡抓起一條,用鑿子一把釘在砧板上。鰻魚扭動掙扎,魚販一手執魚尾拉得畢直,右手執刃由上至下一拖,破開魚腹挑出內臟。我也給釘在地上不得動彈,被眼前那張牙舞爪的血腥和痛楚鎮住了。鰻魚在砧板上的血水中蹦跳,沒跳幾下就給丟進膠袋裡。然後魚販又伸手進水桶去撈。

大概既生為鰻魚,就要受鰻魚的痛。我翻過身去,把頭埋在枕頭裡。枕頭上有我香水的氣味,洗頭水的氣味,洗衣粉的氣味--都是我自己挑選的氣味。我貪婪地深呼吸。縱使砧板和刀永遠在旁邊等著,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們還是可以活得如魚得水,只要不輸掉那鰻魚的勇氣。

--寫給我那些這年捱過刀的女友們

281105

November 24, 2005

夜行車

下班後,你穿上夾克圍巾手套,將自己重重包裹。然後解開鐵鎖,把單車踏出大馬路。

早上走過的路入夜後換了一副嘴臉。它反出一盞盞強光的白眼,迫你瞇起眼才敢直視。風緊,你牙關打顫,雪雪呼凍。冷空氣分叉成比頭髮更細的絲線,鑽穿衣物的每口縫隙,直戳進皮膚裡去。臉頰首當其衝,無形的針孔密佈,冷極,反而麻辣起來。你懊惱:為何不躲進暖氣巴士裡打一個盹?但身後一串黑龍不給你片刻後悔的餘地。你只是一隻遲緩的蟻,在失火森林中逃命的走獸腳下攀爬,吃那飛揚的塵土。

目露兇光的鐵騎不耐煩了,故意貼近擦身而過,大哮一聲用響號唬你。你告訴自己要鎮定,牢守軑盤,把持直前的方向。但心下還是慌了,祈求若有什麼冬瓜豆腐情願當場死掉痛快,也不要斷肢毀容。忽然你驚覺自己在胡思亂想,冷汗中把心神收回來。專心!專心!整個宇宙,此刻就壓縮成眼前的十米路上。

你沒駕過車,路標上大部份符號於你亳無意義。前頭的路赫然向四方分叉,你必須轉右,卻不知如何切線。沒有人告訴你該怎樣走,但在路上你並不寂寞。眼前有比你老練的單車從容拐右,你於是學著前人的腳步過關。只是你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能一直跟著別人走,不要忘記自己的方向。

轉入大直路,寒風刮過發熱的耳目,反覺涼快。你微笑了,死握軑盤的手指一隻一隻復活過來。你隨得單車衝下急斜,血脈裡有沸騰的火花教你自覺攻無不克,無人能擋,覺得這種峰迴路轉過後突如其來的快感,與高潮相仿。現在,換成你是一支燒紅了的鐵羽,破進冷風裡去。

你停在家門前。把單車抬進屋裡放好,脫下手套,走進廚房給自己泡一杯茶。可是你等不及熱水裡的茶葉沁芳。你趕到電腦前,想把最鮮活的感覺馬上寫下來,在自己經驗的抽屜裡存一個新的檔案。

231105

November 21, 2005

我的寶馬2系萬寶路

marlboro(s)

你看我在家裡走樓梯也滑倒,就知道我的身手有多敏捷。然而小難不死,我決心向另一難度挑戰。

在倫敦買車不是奢侈,是笨蛋;一駛進Central London便得繳稅,且總是給卡在半路,性能再好,也只能以19世紀的車速前進。買馬可不同了,不吃油不噴煙不示威不罷駛,又從此少受倫敦巴士和地鐵的氣。弟弟留給我的馬脾氣太爛,不聽指揮。買新馬嘛,一是貴,二是是偷馬賊太多。我索性去散賊贓的跳蚤市場挑沒人要的老馬,一眼就看中這位叫萬寶路的老太太。她一身粉藍色鏽了大半,但款式價錢高矮皆合意,馬頭掛的生鏽鐵鈴依然響亮,馬鞍還是奶白色的呢,越看越喜歡,馬上領回家。

早上沿Regent Canal呼嘯上班去。我呵呵指揮向前,把團團白霧噴往腦後;萬寶路聽令輾碎草地的薄霜,倒影掠過安靜的河面。平常要45分鐘的路程現在減半,兜到路邊欄杆把馬繫好,摸摸給風刮紅的冷臉頰,手指頭已經暖和起來。

遙逍自在,如入無人之境;隨心所欲,風馳路上盡享駕駛樂趣⋯⋯終於有一段廣告文案,我是一邊寫,一邊真心相信的。請原諒我的洋洋得意,這實在是我賞給自己最能代表自由的一份生日禮物。

211105

November 14, 2005

身體語言

HaggerstonPark(l-res)
Haggerston Park, East London

前兩天一大早滑倒樓梯上。先著地的屁股不覺痛,衝力卻如運勁剛厲的毛筆,一倒勾往上拖,一頓,狠狠捺在左邊頸項上,疼痛隨即渲染開去。哎喲哎喲喊了幾聲,覺得還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仍舊上班去。踱到巴士站,才覺頸越發僵直,站在路邊連左右張看車輛都不能,只好告假打道回府。

這可不是本周唯一的無妄之災:先是做金工的緣故,手指頭早捱了幾小刀;於是剪腳甲時馬馬虎虎,未磨鈍的甲邊嵌進肉裡發脹起膿;然後走路避重就輕,腳步不踏實於是一跤倒地。身體愉悅的時候總是沉默安靜的,良好的感覺以不存在的姿態存在著;稍有不妥,每寸皮膚肌肉骨頭內臟都有吶喊的本事,而且那聲音是按也按不下來的,止痛藥不過是幼稚園老師對一操場頑童做的一下「咮」的手勢,圖得片刻安寧,之後只有吵得更厲害。

用熱雞蛋塗跌打酒,再把厚圍巾緊纏充當頸箍,盡量讓頸肌休息。想躺下來吧,稍稍往後挨,頸肌馬上以女高音的聲調強烈抗議,結果得先蹲在床邊,讓右肩先挨上床,然後扭身慢慢滾往墊褥。走起路來步履如企鵝,剛好襯托一天緊似一天的嘯嘯寒風。把我這兩天走路吃飯起居的片段拍下來,就是齣最老套的默片喜劇,只是演員自己,笑得有點勉強。

131105

November 03, 2005

無味的天,翻幾隻字出來咀嚼

diane-arbus031105(l-res)
(給紐約的京先生:看了V & A的Diane Arbus展覽,極精釆,馬上把Lee Miller比下去了。V記也辦得比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有意思。)


*雨霖鈴*
記心向來差,讀詩詞老記不住,每當身在風景裡,想從腹中的墨水瓶掏幾句來唸唸,都難。倒是詞牌,一讀難忘。像今天,冷陰天呆等倫敦那些蝸牛鬼巴士,簷蓬滴滴答,便是【雨霖鈴】。才三個字,竟已聲畫俱全。紅樓裡的香菱學詩,黛玉問她覺得如何,她興奮地形容有些字「唸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我說她這形容更是把那粒橄欖放在甘草裡醃,越發有味道了。小聲唸著,雨霖鈴,雨霖鈴,彷彿口裡也含著幾粒滴答糖,薄荷的。

邊吃糖邊胡思亂想。連下三天以上的雨為「霖」,古時沒有不鏽鋼,雨淋鈴,淋上三天,鐵鈴大概生鏽,還能響麼?


*鼻樑*
手上無書,搖巴士時便發呆看別人的鼻樑。實在愛看人的鼻樑。這「樑」字改得好,一管鼻骨撐起了臉盤,鼻樑建得好,臉難看不到那裡去。好看的鼻筆直,線條幼細秀氣,末端輕輕回一個勾,像巧匠出手的屋檐,即使流鼻涕也不過是檐前滴水。只是千萬不要寄居了燕窩才好。

那麼打兩個鼻環的鼻,不就是「樑上有雙燕」麼?金燕子,或者銀燕子。

然而英國人的鼻子一般不好看,都像戰時建築,實用多於美觀。但難看也有難看的看頭,我就這樣巴巴盯著車廂裡的人,看久了,一管管鼻子竟都像外太空寄居生物,一隻隻蜇伏各人臉上。只是伏得久了,長了根,被寄居的人也就習以為常,若無其事上街起居生活。只有小孩子不習慣,所以你問他們,嗨你的鼻子呢?他們馬上伸手摸摸,看看那頭寄居怪獸,還在不在。

想遠了。我愛看別人的鼻樑,說到底因為自己的長得不成材。


*Winter, Burn & July*
下午有一對情人到店裡訂婚戒。我著那位先生在單據上寫名字,一看,Alex Winter。姓冬天的人,真吸引,譯成中文,是不是佟先生?可惜名主已有花。日後太太生孩子,春天夏天出生的,也姓Winter吧?怪怪的。西方人不講什麼五行風水,要不是,生了個女孩子,不如叫Violet Winter,起碼有一點暖色,減減寒氣。也曾有個女客人姓Burn,若和Mr Winter配成一對,不知是相生還是相剋?

美國Indie演員/導演Miranda July的新片<You and Me and Everyone We Know>正在倫敦上畫。看trailer時畫面一打出她的名字,我又魂遊太虛:若她不叫Miranda,firstname叫May,middlename叫June,不就是May June July嗎?

031105

October 31, 2005

最好的時光

leaves-or-shadow(small)
(你說,是葉子好看,還是影子好看?)


倫敦的時計在昨晨倒退一小時,晚起的鳥兒平白撿回寸光陰。曬了一整天暖日,傍晚寒風又颼颼吹起來。陣陣陰風中我在廣場上排隊看倫敦電影節。票早就賣光了,不過實在想看,且碰碰last minute tickets的運氣。正忐忑估量人龍的長短,忽爾有金髮男生走來,賣手上的票。還以為是黃牛,誰知原價出讓,馬上搶過。在眾人的巴巴眼光中進場,哈,可算是我本周最好的時光。

【最好的時光】並不是侯孝賢最好的時光,何況他的時光又過得比別人份外的慢。但舒淇和張震實在賞心悅目。在地球的另一面,看1966年的張震穿梭高雄台南嘉慶;看1911年的舒淇清裝紫袍,挽髻攏袖在火盤前暖手,十英磅一張票我還是付得心甘情願。

聽了一夜台語國語,回家忽然心癢,翻出從唐人街扛來的糯米粉、粘米粉,搓起湯圓來。眼看翻筋斗的雪白麵糰漸漸膨脹,上頭隱隱浮然光影的片段,回憶的殘像。念念不忘的,還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少年張震。然而演員也好,導演、觀眾也好,一個人最好的時光,不到蓋棺一刻總難定論。既然如此,湯圓何妨搓得隨意,不必顆顆完美圓渾,吃起來也許更滋味。

恁你再糾纏搓磨,日子也不過是與一些人一些事的段段時光。水滾鍋燙,趁熱吃,莫負薑湯濃香。

311005

潛水記

當蘑菇房間泛濫成災
我以為
且閉目閉嘴
由得身子沉下去
沉下去
沉下去
到底能摸到那該死的塞子 拔掉
去盡死水 重回乾地
曬 太 陽

笨蛋就是這樣差點淹死的
噯不狡滑難纏 也不叫做塞子喲
唯有把字咕嚕嚕 咕嚕嚕
吐出來
才有浮水的
一線生機

紙筆書桌燈椅電腦 猶在漩渦裡
盲轉
但咕嚕嚕 咕嚕嚕
滿嘴白泡也好歹讓我宣佈
蘑菇房間又再
復工

明天 地平連線上見

301005

October 03, 2005

午夜飛行

voldenuit

已數不清,像這樣半夜摸黑去機場,有多少趟了。

就算只有幾小時,也總得眠一眠。然後時計哇哇作響,人欲夢未夢,惶然驚醒,窗外猶自一片黑,無從分嘵夢是剛開始,還是遭橫途截斷。頭昏沉,渾身筋骨關節給釘在床上,咭吱咭吱掙扎投訴,這麼一番勞頓是何苦來著?

為的是彼邦的總總未知吧。既是未知,噯,又何必苦苦尋索?⋯⋯腦裡猶自交戰,腳已踏上征途。步沉,地卻飄然,背包再重腿再痠,腳底下的路還是虛虛浮浮不踏實。然而也無暇多想,只能一步,一步,一步,木然地,拖拉著布鞋往前走。

再熱的夏,夜還是涼如水。高高矮矮的房子如冬眠的群獸,無數的靈魂的窗戶都閤上了,只餘數十隻半張的眼睛,在眠獸的身上照出一格格的慘黃。我並不比城市清醒多少,斜挨著巴士站,等那神秘的接駁巴士趁人間睡著的時候幹它的迎送勾當。偶有車子呼嘯遠去,如鋒利無比的刀片游刃而過,然而麻醉了的城市矇然不知痛,只有街燈無力地照亮水泥汀路。

然後是睡與醒之間的交替。朦朧間心下惴惴,只覺一切似曾相識,並不只是deja vu。想著想著,赫然驚覺,這一場一場午夜飛行,都在重複來時的第一遭:人還未準備好,已給一把抓起,放上巨大的彈珠叉子上,一拉一彈,攆到人間去歷劫總總風景;然後在你剛剛悟出一點所然而來,便又得蹌踉起行,被拋擲到另一個未知的國度去。

倫敦-->布達佩斯-->巴黎-->姆斯特丹-->鹿特丹-->柏林-->慕尼黑-->伊斯坦堡-->香港-->倫敦-->下一站,請問在何方?

2809-031005

September 11, 2005

甲蟲普查隊

趕論文的深夜。忽聞衣櫥咚咚響,打開,一連串紅火球滾地而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隊十隻的甲蟲普查隊。牠們解開纏在一起的黝黑手足,一邊爬起,一邊咕噥亂嚷:「哎喲,痛死人了。」「嗨,怎麼她每次搬家,衣櫥都這麼小?」「嗤,這裡你可是有份選的,嚷什麼?」

還是做隊長的有點風範,拍拍手示意大家肅靜,然後踏前向我鞠躬:「你好!我們是甲蟲普查隊,特意家訪來做問卷調查,想看看妳對過去一年的安排有何意見。」

我搔搔頭:「還可以吧,嗯,學懂一點,捱過幾刀,撿到些新的,又遺失了舊的咯。」說罷也有點不好意思,這算哪門子的答案,答了等於沒答。

隊長還是認真地往筆記上抄,旁邊幾隻隊員鬧哄哄已在翻我的書櫃:「你看,你看,她在讀這個和這個呢,嗤,都沒讀完,肯定又是囫圇吞棗,坐此山,望那山……」

我正想發作,隊長先問:「想家嗎?」

「本來是不大想的。不過忽然留了下來,便開始掛念。是有點犯賤……」

翻完書櫃,隊員們轉過頭去翻我案頭上的論文:「嘻,還未寫好呢,她一輩子都是臨急抱佛腳……」

隊長連忙把我按住,咳咳兩聲:「搬新家了,還喜歡罷?」

「哈,」我拍手,「E10都住過了,還有哪裡住不下?不過這房子還真的好,總算離了學生宿舍,同屋們也和氣呀,很好。說真的,別人來倫敦是先住東面,待落地了富起來了便往西搬;我是倒過頭來由西往東,搬到月球的背面去了,有趣有趣。」

乘他又埋頭的抄,我漫不經意地說,「不過一年搬三次家是真的苦。接下來大概不必再搬吧?」

「接下來……」他驚覺差點漏了嘴,忙合上筆記本草草作結:「咳咳,妳的意見我們會向上頭反映的。謝謝合作。」

我眼睛一亮:「那是說,上頭會跟進問卷結果,改善下年的安排吧?」

甲蟲們在一旁掩嘴嘎嘎笑,我橫眼瞪他們,問隊長:「怎麼啦?」

「咳咳,問卷調查嘛,也不過按本子做做應個卯兒啦……」

「不是吧。那過去將來的種種是怎決定的?」

甲蟲們笑得更響了。隊長抹抹額角的汗,囁嚅:「老實跟妳說吧,呃,其實,是我們劃鬼腳決定的……」

「什麼?就這麼草率?也不想想,你們那邊廂隨手指劃,這邊廂我給弄得團團轉呢!」

「的確妳這年有幾件大事,是別組的蟋蟀先生抽籤決定的。他每天都吃很多草,草率嗎是當然的了……」

我跑進廚房去找殺蟲水,甲蟲們的的溜溜,早一窩蜂鑽進牆角的電話插座遁走了。我追出去客廳,叉著腰對牆大喊:「好哇,劃鬼腳便劃鬼腳,誰怕誰!」四壁空空的客廳回我的話:誰怕誰,誰怕誰……我笑了,決定論文寫好後,去附近的花市場買幾盤紅綠黃白,好好佈置這一年的家。

100905

August 27, 2005

計時炸彈

H&deM(l-res)

來倫敦一年,看過的美術館和展覽,是過去二十多年加起來的總和,或許更多。

只算倫敦,與課程有關的Tate Modern、Tate Britain、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Architectual Association;自己掏錢入場的Barbican、Saatchi Gallery、White Chapel、White Cube、Hayward、Craft Council、V & A、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Serpertine、Royal Academy、Royal College of Art⋯⋯

還有在巴黎的、阿姆斯特丹的、鹿特丹的、慕尼黑的和柏林的。

一年下來,卻是今天在Tate Modern看瑞士建築二人組Herzog & de Meuron的展覽,最搖撼我心,足為這一年作結。接下來的一個月不能再看別的了,像與偶像握過手的狂迷不肯洗手一樣。

場地是Tate Modern的Turbine Hall——那道入口的大斜坡,正是H&deM建築所改建Tate Modern時的簽名手筆——三十五張桌子擺放了二十五年積存下來的模型、草圖、筆記和原模。由一塊試驗的小磚頭,到近十米高的模型,一件一件細看,留連了整個下午。

對建築我一竅不通。但從這裡我看到線條的處理、形狀的衍生、圖案的變奏、結構的組成、物料的試驗、取捨之間的推敲⋯⋯還有最重要的:思考的過程。

人生是這樣的:如跳蚤在網絡的宇宙裡躍動,偶然落在一人、一事或一物上,當時或不為意,冥冥中卻把你導至另一點。一點之後又一點,沿途許多一閃而過的風景,往往在腦裡埋下一個個潛伏的計時炸彈;時計上的石英數字只有天知道,但那秒數的兩小點總是狡狤地暗自閃動,靜候00:00一刻爆發開來。

觀照自己,多少人事物都在這幾年引爆了。搔癢的,不以為然的,致命的,天搖地撼的;震蕩的漣漪一波一波把我推到現在的立足點上。

誰知道那放炸彈的一雙手呀,到底想從這場展覽中把我炸出些什麼來。也許不過是素描上的一條線,一串耳墜,一種縫鈕扣的方法,一段短詩,或半節故事。但裡頭時計的跳動,我由進館那刻便感覺到了。

等你呢00:00。

以此為記。


Herzog & de Meuron An Exhibition
/Tate Modern
1 Jun - 29 Aug 05

260805

August 21, 2005

給我走得遠遠地(三)融化節

meltfestival

放假,是會有報應的。

否則為何,打從德國回倫敦後,忙得把遊記分段寫了大半個月還未寫完?

忙是其次。主要是神經放得太輕鬆,回頭趕論文得花雙倍時間焊接斷掉的思路;香腸麵包啤酒吃喝得太狂放,回來得費大功夫斬掉脫韁的饞慾。都怪自己心野,馬不停蹄的四處追看煙火,好了,現在腦袋過度曝光,烙下盲點斑斑,足足閉關兩星期知覺才告復甦。

一切由上月的Melt Festival開始。這名號之由來,與場地有關-- Ferropolis,英譯City of Steel,位於距柏林兩小時火車程的Graefenhainichen小鎮邊陲,原是前東德共產年代的煉鋼場,共產黨倒台後,大閘一關,被棄置在曠野的大機器煉鋼不成只長草,直至五年前給資本主義看中,變身露天音樂會的道具佈景。

最初德國朋友A和C(還記得<連線>一篇,萬金油主人的女兒嗎?)慫恿我參加時,我是搖頭不迭的。看看節目表,都是爆炸重型的電子音樂,不是我杯茶。但轉念一想,趁現在吃苦還算是風流的年紀,去一次露天音樂節也好,便提前飛往德國。

心裡做足吃苦的準備,結果卻過了極糜爛的三天。主辦單位貫徹德國人的習性,一切籌備得太仔細周到:煉鋼場改建成表演場地,在退役的巨型煉鋼機械人腳下搭起舞臺,音樂一響,流轉的舞池燈光打在十米高的大吊臂上,幾千人同時起哄拍掌,後方還有日落和湖景托底;留宿的營地與表演場地相隔約一公里,就在一片大麥田中央,營釘用腳一踏入土,三扒兩撥便搭好帳篷;接駁巴士廿四小時行走兩地,那邊廂的搖滾轟天動地,這邊廂倒進帳篷裡昏睡,星空下靜得可以聽見吱吱蟲鳴,和風吹麥田沙沙響。睡醒了,草叢邊刷過牙,前方浴室、廁所和小食檔一應俱全,便給得很。

就可惜音樂不對脾胃。樂隊有些是不錯的,但音效太強,耳膜告急,只能遠遠站著,減了氣氛。音樂都瞌了藥,喇叭一夜怒哮也不累,彷彿要喊上天庭示威去。舞臺不遠處設有舞池,夜越深越熱鬧,我擠進去搖頭晃腦跳一陣,倒也投入;但一離開人群,風吹酒醒,便覺惘然。我與那些大機械人一起蹲在一旁,有點憐惜--它們像一群永遠清醒的人,酒精解不了愁,藥物抗不了抑鬱,世間喝醉了迷惑了倒地了,它們依然屹立,再過百年也不為所動。何必呢?太過清醒是要受罪的。

A和C還年輕,打定主意夜夜跳通宵。我奉陪不了,搖巴士回營地睡大覺去。營地上帳篷密佈,我躡手躡腳在月光下找回我們帳篷的路,生怕給滿地拉營釘的繩跘倒。說是靜夜也不靜,沿路聽見男女們喘氣連連,帳篷尼龍布隨著撲動悉悉率率。空氣裡有詭異的香甜,是過百支大麻在綻放開花,如一地燈紅色的螢火蟲,黑暗裡點點低飛。

但白天是明媚的。大陽慷概而不毒辣,我從路邊小食檔學來烤德國香腸的法門:換過泳衣,戴上墨鏡,攤一塊毛巾在草地上看Scott Fitzgerald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每十五分鐘翻一翻身,每隔一小時掃一層太陽油。看書的樂趣也在這裡,明明身躺德國荒野上日晒三天蓬頭垢臉,只要一翻書扉,馬上跳進20年代紐約上流的大宅,泳池邊聽爵士喝香檳吃魚子醬。腦海裡想像,我還是穿淡綠色擺尾紗綢長裙作客的呢。看書看累了,頭枕在手臂,看焙乾了的防曬油在皮膚上的白色紋理,像看日本襌園的沙紋,冥想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A首先按捺不住,爬起來點爐火燒烤。從那餐開始,我便上了德國香腸和啤酒的癮,由柏林直吃到慕尼黑。現在人是回來了,魂魄還雲遊四海,對著才寫了一半的論文稿發呆,得學問米的婆婆不斷呼喊「返來咯,返來咯⋯⋯」,把散掉的心召回來。

Melt Festival
/Ferropolis, Graefenhainichen, Germany
15-17 July 05
www.meltfestival.de

190805

August 13, 2005

燉奶下午

endofsummer

功課未寫完,工作已開始。

上班幾天都好天氣。下午如一瓷碗剛煮好的燉奶,和暖,簡單,且好脾氣。太陽曬下一層薄薄的米白衣膜,覆在上頭,底下的人事物半凝固了,都懶動,不知不覺打了呼嚕,醒來,一切還暖嫩著。

打工的首飾店賣訂婚及結婚戒指。準夫婦雙雙對對進來,合襯的,俗氣的,滿有默契的,嘴角都帶笑,牽著的手為了試婚戒,才不情不願的分開。我在一旁細細解釋金、銀、白金和鉑的分別,想像自己在過山車車軌的最高處搭一個高臺站崗,他們雙雙攀上來,稍停,笑著跟我打個照面,嗨,你好!然後便呼嘯往前衝去。之後的高低起伏,千迴百轉,我是看不到的。歐洲的離婚比率高,不知道那些脫下來的戒指到哪裡去了?再婚的也多,但總不能把舊的回收再用吧?到老了點算一下,又收起了多少枚?是以這店子的生意還不錯。打這樣的工心情也好。

小休半小時,帶一份三文治到店附近的小公園吃中飯。大樹下挑一張長板椅坐,樹蔭的另一邊是售古董舊物的短巷,這邊靜靜的咬麵包,那邊有熱鬧風景看。斜對面的老伯早旽著了,手裡的熱狗吃剩一半,芥茉醬沾在肚皮上隨呼嚕活了過來,彷彿乘他睡下時偷走一點生命。

日光下,我的眼皮也直往下墜。忽然前頭噠啦噠啦的響,一抬頭,黑馬黑車黑衣人,一列葬儀隊伍駛過。寶馬香車花滿路,算是風光大殮。棺木放在馬車拖的玻璃車廂裡,我看著有點突兀,再細看,心頭一緊:呀,棺木小小的,裡頭睡的是個小孩。小王子讓蛇咬了一口,回他的小星球看日落去了。

呆半晌,我揚一揚衣襟,麵包屑徐徐落下。看腕錶,還有十分鐘。想想同一時間,外太空可能有星體正在爆炸,一些國家正在開戰,頭頂的樹葉在進行光合作用,身體內的細胞在分裂⋯⋯然而我是不理的,在這一瓷碗燉奶時份,快樂是那層薄薄的米白衣膜,誰也不捨得戳破。我窩在裡頭,和暖,簡單,且好脾氣地啖著那微小小的滋味。

120805

August 07, 2005

轟隆

railwaysky

如果旅程是由A點走到B點,在未有機會坐火箭以前,火車會是我最喜愛的一種過程。一節接一節,連綿,耐勞,負載能力高,似巨型蠶蟲沒頭沒腦在大地上爬;身上一圈圈的玻璃窗佯裝唬人的眼睛,看進去,裡頭又載滿由內往外看的無數乘客的眼睛。要載負的人和物太重太多了,這些蟲子始終沒法破蛹而飛,背棄了天上的浮雲而繼續在地上抓爬,添了分悲壯。

火車軌的形態也很好看。無數的H相連緊扣,吁吁吁吁⋯⋯一路喊下去,彷彿在替火車打氣,火車轟隆轟隆的回應,興沖沖的呼嘯劃過萬里路。從飛鳥的眼睛看來,鐵路大概又像大地滿身的疤痕,那是人類踐踏大地的足印,不過是鞋印兒換了樣,我們侵佔地球的罪證還是確鑿的。

最早的火車記憶是小時候跟母親坐直通車回鄉,在這些顛簸的旅程裡,我翻爛了起碼過百本大陸連環圖,同時看懂了簡體字。那是大陸還在用外匯券的年代,直通車也不如現在的明亮光鮮,顏色是發霉的軍綠,而且從不洗澡,一臉一身的灰垢。我們買的是硬坐票,坐位是名副其實的硬板凳,防火膠板做面,火車一邊搖,屁股跟著在凳面打磨,每隔一會兒得換一換坐姿的重心,歇歇發麻的那一塊股肉。車廂內的是撲鼻的汗味和尿臊,月台上罩一層看不見的臭霧--載牲口的火車剛走過了。我在城市長大,第一次看見豬就在羅湖關口的月台上。豬給關在木條籠子裡,裡頭黑漆,匆促間只看見依稀的豬鼻豬尾巴,和眼珠子的反光。我興奮得很,拼命扯母親的衣角:「豬呀!豬呀!」旁邊的農婦掩嘴,大概是笑,長這麼大了,怎麼連豬也沒見過。這豬的記憶極為深刻,以至後來讀Primo Levi的傳記,讀到他與六百萬猶太人被關進密籠貨運火車,一卡卡給送往死亡的終站,腦裡浮現的就是那些豬火車,只是裡頭的豬眼睛,換了人的眼睛,在那死亡籠罩的黑暗裡無力地閃爍。

最奇妙的火車經歷是3年前獨個兒從英國湖區上愛丁堡那段。臨行前隨手抓了Italo Calvino的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ler,後來在月台上等車掏出來看,第一章開首,主角也是一個人在月台上。那一刻我迷惑了,是我走進書里呢,還是我的故事本身是一本書?

火車和月台的意象,本來就很適合用來打比喻。林夕借王菲的口,就唱過:「邊走邊愛/ 人山人海/ 拿著車票微笑著等待/ 可我從未站在/ 關了燈的月台」。文學裡電影裡的月台和火車更是不勝枚數。火車的前進是歲月的飛逝,月台代表別離,中途站是過渡階段,交叉站是人生的轉捩點;出軌是對常規的偏離;相信人生得跟著預設的路軌走是宿命論;然後,任你四方八面的跑,也逃不出最後的終站,故有殊途同歸之說。

飛機是超人的,船是原始的,但坐在裡頭,都有被凝固在一個時空的感覺。大部份時候外頭只有渾然無垠的藍白綠,彷彿造了個最刻板的夢,用那被騙去的一段時間,交換一個新的落腳點。但火車的窗外風景,卻是每分每秒不忘告訴你,你是正在前進著。前方的排山倒海撲上來,於是你忙不迭把眼前的往後丟,山、樹、農田、湖泊、小屋⋯⋯抓住,拋掉,抓住,拋掉,是眼睛的一場雜耍。玩厭了拋接的遊戲,便沉沉睡去,夢境的漫遊還隱隱有一層轟隆轟隆托底。

坐不同的路線,窗外的風景也跟著變換。南方的樹油綠粗壯,北方的樹尖拔細葉;從倫敦北上格拉斯歌,是高地的矮山和乳牛綿羊;慕尼黑往柏林跑,有麥田山谷和煙囪工廠;由維也納南下到意大利靴子的鞋尖,是不斷的葡萄園和忽然冒出來的海岸線;台北到花蓮有青綠蔗田、七彩溫泉旅館招牌和風塵僕僕的機車。它們又往往預告了下一站會吃到什麼:看見水稻,有米飯吃了;果園的收穫用來做果醬、果派和果甫;那乾乾的黃是麥田吧,唔,啤酒在前方等著了。

對著車窗發呆久了,會漸漸生出錯覺:前方其實是空白一片的虛無,不過是一雙大手知道我要來了,敏捷地安插風景應酬應酬;然而這些佈景牛羊人樹山水是限量的,火車走過了,後面的得趕快收回來,挪上前頭用。是以有次看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的一個MTV,訝異得說不出話來--3分鐘多的錄像是定鏡無剪接的火車風景,窗外的樹、燈號、電線桿、隊道、小屋等經電腦合成,天衣無縫的隨音樂的節拍和旋律準時出現,音樂完了,火車也到站了。嘿,誰知呢,或者我每天遇上的人與事,也經過這樣的電腦合成。

火車再跑快一點,窗外的風景就不再是風景:那雙大手厭煩了,索性隨手一揮,把一切拖抹成粗粗幼幼的顏色橫條。雖然下一回我想坐磁浮火車(上海機場出市區那一段,30公里的路線不過8分鐘呢),那種在理論上其實會飛一點點的火車,真正期待的卻是在白髮掉盡之前,趕上那終於成真的銀河鐵路999--到有一天坐火車聽到的廣播是:「下一站是銀河。The next station is The Galaxy.」的時候,人間的風景,會不會也給拖抹得淡然?我們對於終站,是否可以更豁達?

060805

July 31, 2005

續:E10之後

誰想到呢,E10之後竟是樓底高近4米的103。

領新宿舍前心情忐忑:房間由宿監編派,事前無法參觀。假如比E10還要小還要爛怎辨?訂金早付訖,行李都在大門前等著,萬一⋯⋯萬一⋯⋯

打開門,眼前一亮。

別說是真的大象,長頸鹿肯低頭這次也夠擠了。粗略估計足有4間E10二乘二疊起來的大小。而且一室明亮,兩扇落地木門的玻璃窗大放光明。走前,咦,竟然還有個小陽台!雖然小小的還得與鄰房合用,但畢竟是個陽台!即使地毯和家俱是天下宿舍一樣醜,也不計較了。走出去曬太陽,行人路上栗樹的葉子伸手可及。唔,再也不用到處找圖書館或咖啡館讀書了,只要不下雨,放一張椅子沖一壼茶,這裡就是上書房。

本來抬行李累得半死,現在勁道又回來了。E10雖小,住久了裡面的大象還是養肥了,行李大大小小加起來過60公斤,兩邊的宿舍皆無電梯,我又捨不得給搬運公司賺錢,結果一個人當工蟻將大象拆件,逐件摃上出租車,再逐件摃上宿舍,第二天由手臂直酸疼到腰背。不過還是值得的。而且終於有個像樣的廚房了,房間未收拾好,我已喜孜孜的跑去買菜,第一晚做了波菜炒蛋麵。久未吃過油亮嫩綠的炒菜(唐人街一碟油菜起碼7磅,近百港元呢,邊吃邊牙痛),吃光拍拍肚皮,嘴角偷笑了一個晚上。

當然,宿舍始終是宿舍,諸種規舉不便是難免的。上網上廁所或泡個麵都得跑樓梯;住了幾天,舍監的嘴臉有時比上海包租婆還要難看。抽煙要偷偷摸摸,得冒被開除的大險。不過才住兩個月而已,早上邊跑步邊發掘附近的商舖和咖啡館,晚上左一點右一角的收拾佈置房間,夠我樂了。同區的都是酒店和英式老房子,環境寧靜雅致,好得沒話說。而且搬家也意味交通網絡的改變,新的巴士號碼,新的地鐵站,眼前的風光也隨之轉換,又看到城市的一些片面。

所以我想,我是忘不了E10的--它讓我學懂擠長頸鹿的智慧,和笑著吻別大象的勇氣。

300705

July 29, 2005

給我走得遠遠地 (二)

victory(l-res)

如果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和柏林是同班同學。

倫敦會是當班長或風紀的那位。長相端正,對誰都謙謙有禮;成績總是好的,詩詞背頌如流,無聊時還會捧字典由A開始一直往下讀。暑假被雙親安排到夏令營去學馬術,白天在馬上坐得畢直,皮靴擦得鮮亮;晚上卻躲在宿舍裡灌酒,偷練搖滾結他,手指彈痛了,便去捲大麻。底裡他是抑鬱的,Coke和LSD都嗑了不少,但搖頭管搖頭,天一亮,還是端端正正的坐在班裡聽課,一點不打瞌睡。同樣,搖滾管搖滾,甫畢業馬上考進銀行,滿嘴官腔啷啷上口,而且頭頂已開始漸禿了,西裝領帶穿起來還是挺穩重的。

班上點名總是少了巴黎--他逃學是家常便飯。睡到響午才起床,左手刷牙,右手已在點煙。手腕上有幾次自殺不遂留下來的痕跡,臉色總是蒼白,長年穿一件不洗的絨呢西裝外套,背有點弓,裹在條子襯衫裡,顯得更瘦了。買一杯espresso在咖啡館泡上老半天,眼睛一邊讀沙特,一邊瞄路過女生的裙子;實在坐不下去了,移進電影院直坐到日落。有時也溜回學校掛個號,順手牽去有錢同學的手錶,到地攤去換手搖攝影機,終生不渝地做他的光影實驗。成績自然是差的,態度也惡劣,然而女老師和女同學對他始終另眼相看。她們總是記得他的手指,修長,靈巧,摸在頭髮和皮膚上彷彿會生靜電。儘管後來指甲都給煙烘得油黃,比劃出來的線條是腌臢多於風流了。

阿姆斯特丹從小就是胖子,啤酒芝士拼命的吃,而且生來開朗喜笑,身上的肉更是長得快。成績中等,班上與誰都友愛,最愛跟著巴黎跑,提心吊膽的也學著逃了幾次學,不過是貪鮮愛玩。女生很容易給他逗笑,但後來提出分手的,也總是她們。畢業後安份守紀的幹一份工,安份守紀的結了婚--娶的大概是同事,兩口子白天在辦公室裡面對面,晚上在床上背對背。他沒有那麼愛笑了,鼓滿的肚皮裡漸漸也填了點牢騷,於是每周去嫖一次妓,太太是知道的,也不管,因為也有自己的節目。

柏林寡言鮮笑,臉相與嘴巴吐出來的話一樣,帶棱角。他有他驕傲的道理,律己律人皆嚴,對校服與校訓有成癖的情意結;讀起書來不眠不休,成績一等一,只是有虐待同學的紀錄,給記了大過,背著一個操行的污點,於是更加倍的刻苦,整天眉頭緊鎖,老想著要爭一口氣回來。因為想得太多,頭髮很早便滲白,一雙冷眼擱在眼鏡後,眼前驚天動地,動搖不了他眨眼的節奏。同學們是有點怕的,在背後也拿他開玩笑,心底裡卻不得不敬服。

至於班上的女生嘛,倫敦會是她的初吻,初夜卻給巴黎勾引去了,而阿姆斯特丹是一直在旁單戀著的好友;兜兜轉轉,即使心裡一直放不下巴黎,她嫁的還是倫敦,然後結婚十年,終於與柏林搞了第一次婚外情,才赫然發現,丈夫、好友與情人其實暗裡都有一腿。

紐約呢?抱歉,我的班裡暫時沒有紐約。待有天遇上他來插班了,再寫。

(待續)

July 13, 2005

飛行通告

企鵝:咳,猜對了,雙胞胎又出走去了。這次也不賣關子,去的是慕尼黑和柏林。本室暫時由我代理,咳,亦即是愛理不理,得看那邊廂互聯網的心情咯。27/7再見。晚安。

July 12, 2005

E10

E10-2


有三條IQ題我很喜愛。首兩條是這樣的:

1)問:如何把一隻大象放進冰箱裡?
答:打開冰箱門,把牠塞進去。

2) 問:又如何把一隻長頸鹿放進冰箱裡?
答:打開冰箱門,把大象取出來,再把長頸鹿塞進去。

去年九月尾來到倫敦,我面對的正是要把自己塞進冰箱裡去的IQ題。熬了近二十小時飛機,提著三十公斤行李到達希斯路機場,再熬兩小時車程來到宿舍,我給分派了樓頂的E10房間。

打開門,倒抽一口涼氣。

我不是懂得憑空估量方寸的人,但見靠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爬下床就是洗手盆;洗手盆嵌在書桌的左方,桌前放一張靠背椅,一站起來椅背就撞上床沿。床尾緊貼門縫,尚幸我身短,否則睡下了連門也開不得。從門口到窗前四步走完,而且傢俱寡陋,衣櫥書桌與抽屜皆以防火膠板舖面,草草髹上的慘白乳膠漆。最教人難受的是地毯,那所謂的深棕是一杯咖啡擱了一星期的顏色,長毛早給踏扁平,然而依舊粗硬。後來發現這張地毯是會吃餅乾的--餅屑掉在上頭得用手指逐一撿拾,因為給絲瓜絡般的組織咬住,吸塵機也束手無朿。

連暖爐的鐵架也安不下,還好方位向東,冬暖夏熱,而且睡床與隔鄰廁所的暖爐只是一壁之隔,貼著牆睡,還能偷一點暖,與古時的鑿壁偷光有異曲同工之妙。

身為香港人,對斗室的適應能力想來已是全球排名三甲。但那一天坐在床沿,我是惶恐的:這一年該怎樣過?冰箱本來空,放大象很簡單;但大象在裡頭擱久了,要掏出來換長頸鹿便費功夫。然而年歲漸長,身邊任何人事更替,都難免帶來換長頸鹿的折騰。因為種種緣由,後來我幾番思量還是決定留守E10。長頸鹿是無論如何得擠進去了,剩下來的,便是想辨法擠得舒服。

嫌窗簾難看嗎?從咖啡店撿來原本裝咖啡豆的麻包大袋,拆去縫線,張開,用萬字夾圈上鐵軌上,既透光又漂亮,風一吹還有麻布混咖啡的氣味。窗前供數株白花,再按著描一幅水彩貼案頭的壁報。東西便要堆疊整齊,小物都放在超市用來包裝蘑菇番茄的塑膠小兜裡,紅的綠的紫的,在頭頂的書架上列陣,有時會為著想要一個黑色的,特意買某一款蔬果。床頭掛倫敦市中心地圖,憋不過氣來嘛,便溜街去。最後,親手畫了十二張月曆,4 x 3的貼在牆上。就這樣,我在E10住了下來。

那365個月曆小方格,隨冬去春來夏至逐一填滿。日子有喜有悲,意想不到的種種有時有候地出現,格子有的給劃上紅線,有的給打上大交叉、感嘆號、怒放的小花和散射線條的星星。填滿了九張半後,宿舍將進行暑期維修,後天我就得搬離E10了。心裡竟是難言的不捨。這小小一個長方盒子,濃縮了我在異鄉近一年的高低起迭,打開門有笑聲與嘆息,角落裡沉澱了情緒的變化波動。時間是大能的,長頸鹿適應了委曲的姿勢,漸漸長出長鼻子和大耳朵,變成戀舊的大象。這間E10的門在身後關上了,前方還有接二連三的E10等著。無數的長頸鹿與象,由是川流不息地在生命的軌跡上踏步,前行。

3) 問:森林裡獅子大王開派對,但有一隻動物缺席,那是誰?
答案很多人都知道,不在此贅。我的版本是這樣的:時間把我心裡頭的大象與長頸鹿冰封在回憶的冰川裡,森林裡如何熱鬧高興,也再與牠們無干。但牠們依舊睜著眼,定睛遙望森林,而且冰鮮不腐。

110705

July 11, 2005

29'C Sunday Ro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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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荷蘭回來,一味的累;星期四一役後,加倍疲憊,天又陰冷,窩在房間裡,淨想睡;躺床去吧,卻又眼睜睜腦袋昏昏轉;睡下了,夢魘連連;跑到宿舍的起居室讀報,更是越讀越頭痛。

一直在想倫敦的事。前天寫下的,這兩天又有新體會。有人留言,搞不懂這城市的反應究竟是麻木、冷漠還是內斂。我也不敢斷言,只想在這裡補一點註腳。

首先麻木一詞是有欠準確的。應該說,難以一概總括倫敦的反應吧。市民驚人的平靜,既是早有心理準備,也是未不及反應再混合逃避心態的複雜情緒;媒體一面倒地唱好倫敦,除為表現政治正確,也出於一種英式驕傲:用上文拳手的比喻,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願在對手面前露半點受挫的端倪;至於討論,因為還未確認行兇者的動機和身份,故無從分析,但讀了幾天Guardian和The Times,口吻已開始從一味的喊口號,轉為紛紜的討論。當然官方的發言依然刺耳霸道,但民間的思考看來會待情緒沉澱後,慢慢呈現。一切,還須待時間逐層逐層剝開來。

自知再待在房裡,只會不能自己的繼續聽無線電,於是連日上街與朋友喝酒去。像今天,同學們相約去吃Sunday Roast--英國人星期天的酒吧下午餐,烤肉拼烤薯拼約克郡布丁,滿滿一碟伴啤酒連連,是連brunch都爬不起來吃的另一選擇。天陰了一星期,忽爾放晴,吊帶裙子又再掏出來,29度的日光曬在肩膊上,和風吹拂剛洗過的頭髮,人又活過來了。Sunday Roast點了烤羊,他們的所謂烤羊是貽笑大方的,但再也不計較了,一檯五人邊閒扯邊喝酒,心頭也給烤暖了。

回家,天猶白,斗室儲了一天的熱氣未散,學從前四合院的方法,敞開大門透風,再用涼水洗一盤櫻桃擱著伴書吃。再也不要聽bbc了,連續播放<珈琲時光>裡一青窈的<一思案>。喜歡這片子的味道,那在站與站之間看風景的沉著,那在等候時光渡過時細嚐滋味的自得;所以喜歡這曲子,那緩緩向前踏步的節奏,即使完全不懂她在唱啥。是的,日子可以起伏,腦袋裡的問題由它們團團轉,但步伐,不可以亂。

100705

July 09, 2005

倫敦繼續

當我們以慢鏡察看拳手被重擊一刻的反應,看那扭曲的五管在短短幾秒鐘內聚攏,擴張再聚攏,便能把他的心理狀況,種種愕然,痛苦,屈辱,憤怒,不忿看得一清二楚。

我以一個站在局內的局外人身份察看這兩天的倫敦,他的面部表情是出乎意料的簡單。

他只錯愕了半個上午。整個城市的應變機制敏捷利落,警方,地鐵,醫院和傳媒迅速連結成一個密孔的網,一下把整件事兜在囊中。人們圍在電視前,封鎖現場的藍白膠帶前,大姆指訓練有素地收發短訊:沒事噢,你沒事,我沒事,大家安好。然後便安靜下來,當然一顆心還是懸著的,但聳一聳肩,表情已經鬆弛了。商舖照開,人們照舊上班下班,巴士和地鐵陸續甦醒。一切繼續。

因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倫敦人對恐怖襲擊,與日本人對地震一樣,心理生理皆早有準備。七十年代開始的北愛衝突,把英國警方訓練為防恐專家;四年前有911,去年有馬德里火車爆炸,地鐵火車以及西敏區已多年不設垃圾桶,乘巴士總見官方海報,呼籲大家舉報可疑物品。倫敦人心裡有數,這是早晚的事。

雖然一整天交通徹底癱瘓,直升機和警車不斷,但事發當天的中午聽電台說,大街上照樣有人逛街掃貨,視死如歸。於是大家結論,對對對,我們不能屈服,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大家上班去,吃飯去,一切不能停下來。貝里雅不斷吐出斗大的字眼:那的是「野蠻行為」,我們是「文明社會」;「邪惡」在威脅「民主」,但我們必定「勝利」。嘴巴振振有詞,一雙髒手悄悄收到背後,以西裝的後擺抹得一乾二淨。聽了一天BBC電台,口徑與官方一致:他們想剝奪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要加倍正常地過日子,馬照跑,舞照跳!整夜聽DJ讀出市民的電郵心聲,熱血的,憤怒的,鼓舞的,傷感的,邱吉爾的名言與聖經上的說話都翻出來了,但最後都不離一句:倫敦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城市!我愛倫敦!

沒有人問: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很難信服,那些照樣上街掃貨的人,是正在用Shopping Bag和信用咭對抗恐怖份子。昨夜到同學家中喝酒,走過大學區Tavistock Square的封路現場,近鄰的草坪上還是坐滿抽煙啖啤酒的學生。以星期五的晚上來說,街道算冷清,但酒館還是擠得滿滿。大家不過是麻木罷。對政府,抗議無效;對命運,欲抗無從;Live 8擠過了,口號喊過了,臭濁的湖水上舖一塊人造膠片,大家繼續在上頭滑冰去。個人是無助的,但我情願扭到XFM聽音樂節目,也不想再聽BBC的翩翩陳辭。蟲子給踹了一腳死不了,八腳亂舞掙扎著反過身來急腳亂走,但蟲子並不亂喊口號。

前天寫,決定好好吃飯睡覺,確是心裡所願。一個炸彈炸過來,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個頭顱一個軀體,兩條臂胳兩條腿。張愛玲寫戰時的香港,一停火,她們心裡想著的只是冰淇淋,上街挨家逐戶的找,終於吃著了,即使滿口硬冰,也就滿意了。寫得真好,因為我看過電視讀過報紙後,心裡想的也只是:嗯,待會午飯吃什麼?

有人問,睡得下嗎?是的,連夜我都睡不穩。但眼半張半閤,胡胡混混也就天明了。天明,又得吃早餐去。

090705

July 07, 2005

今早倫敦

雖然其中一個出事的地鐵站與宿舍只相距數條街,但我是與香港的朋友icq,由他轉載明報即時新聞,才得知今早的事。驚悸之餘,也覺諷刺。

不斷收到各方的問候電話及短訊。我一切安好,在此報平安,謝謝關心。事態嚴重,整個上午警車鳴笛不斷,但一切看來已經受控,留在家中應該無恙。

城市正在消化這場震蕩。宿舍電視室的梳化椅上,猶自攤著昨日以慶祝倫敦贏得2012奧運為頭版的舊報,滿版凝固的笑容現在看起來生硬突兀,堆歡的臉一時轉不過來。笑與淚,相隔不夠廿四小時。

決定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睡覺,明天好好的起床。

070705

給我走得遠遠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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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層玻璃窗看阿姆斯特丹/


回來了。在連睡兩天回過氣來之後。

但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

那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過:"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 用來形容這一年的狀況,一語中的。

去年九月:香港 -倫敦;
今年一月:倫敦-布達佩斯;
六月:倫敦-巴黎;
七月:倫敦-阿姆斯特丹/鹿特丹;
十月回港前還要再飛兩次。

為省錢,在鹿特丹住了兩夜很爛的青年旅舍。入口的樓梯死黑,一對Converse走在地板有不停撕貼紙的感覺;積存十年的煙味加汗味長期居留,十二人大房每格鐵床放一張塑膠墊褥,被單枕頭欠奉;一夜睡不穩,清晨時一雙光腳瑟縮,朦朧間伸手進背包裡掏襪子,半張眼睛看見晨光裡的蚊子們伴隨灰塵緩緩地飛--緩緩,因為吸飽了血--我問自己,是不是在自我流放?

遊牧的人逐水草而居,我也是聞到水草的鮮味而跑:一路尋索,走過泰晤士河、多瑙河、塞納河⋯⋯水草的滋味嚐到一點,但急於嚐鮮的人往往得水土不服,消化不良。冬冷,夏熱,路遙,腿酸,麵包硬,背包重,囫圇吞棗的風土,走馬看花的人情⋯⋯吃進肚裡的營養抵得上嘔吐出來的辛酸嗎?

蘇軾又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波希米亞的夢聽起來飄緲美麗,但再輕裝上路,再兩袖清風,我還是一隻低頭盲走的蝸牛--拖拉著那摔不走的重殼,背負裡頭積存了廿多年的想法和舊習掙扎前行。要遠行,就得丟行李;但殼與身早已連體,要剝離,就得痛,就得流血。

但流血和結疤畢竟是人生無止境的循環。在巴黎睡同學家裡的梳化,我輾轉掛念倫敦的高床軟枕。但倫敦的這張床,這房間也不過是住了九個月的一個驛站而已。九個月前初到倫敦,這張我坐下來盤算著這一年怎麼過的床,也曾經陌生和冷硬。九個月下來,床和城市其實依然繃硬殘酷,我的身體卻柔軟了。人的適應能力原來比想像中強得多,但適應也意味新殼又成了舊殼,身體又給固定了。

站在阿姆斯特丹一條運河的小橋上,我忽爾明白,遊牧要逐的不是水草,而是水草的柔軟。一種任水流沖刷,任過路的魚蝦和垃圾穿梭其中也依然自得的柔軟。不定形的柔軟,就是我希望把自己定形的形狀。所以在還有能力剝殼之前,讓我走吧。走到新的地方,用差異和改變把自己一次一次剝離,黏附,剝離,再黏附,由此我漸漸知道自己的形狀,因為從差異之中,總能看到自己。

在寫旅遊風景前,先寫這段,好支撐自己再走下去。也提醒自己,腦子裡的皺褶,才是遊子的最終目的地。


070705

June 30, 2005

A衛星最後召集

summer-white

企鵝坐在窗台前,一邊切著魚生片,一邊啖冰凍啤酒。

「又走了?」牠冷冷地說。

「對呀,你還不快收拾行李,清晨的飛機呢。」208正在檢查護照。

「妳倆順風,我不去了。」企鵝細嚼魚生片,下巴抬得高高的。

「什麼?A衛星呢,是你沒去過的。」209詫異。

「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牠抹抹嘴邊的啤酒泡。

209正想發作,208朝她呶呶嘴:「說得好呀。」208點頭,「哪裡抄來的?」

「一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的。」

「Pascal買到40磅一張來回機票沒有?」

企鵝側側頭,「沒有。」

「Pascal聽過杜秋娘沒有?」

「杜秋娘?」

「喏,『花開堪折直須折』呢?」

「大概沒有。」

「很好。那你留在這裡讀你的Pascal吧,」208微笑,轉身,「走走走209,我們去看風車吃起司去也。」

「還有去聞那一天一地的花香!」209打開門。

企鵝靜默不語。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牠忽然大喊:「等我!」兩手啪啪跳上雙胞胎的背包上。

290605

June 28, 2005

流金

一夜夢見抱金魚。

地是一攤極目無盡的蛋白。半生蛋黃顏色的巨型金魚們浮點其上,口吸吸張閤,如啞巴村裡的村民,在集體議論一件剛傳開來的醜聞。

我抱起腳下的一尾,一尾剛好是一個滿懷。那層軟膜閃亮透薄,鱗片都化掉了,濕瀌瀌地掛在我的手臂上,如一疊煮老了的雲吞皮,勉力挽住裡頭快要穿透的餡。我憐惜地抱著,金魚依舊在靜默地發表它的意見,口吻卻漸漸微弱下來,不如剛才有力了。

我以為它們要水,一尾尾抱進水池裡。可是在水裡,它們並不見得如意了一點,依舊空張著嘴吧。呼哈,呼哈,呼哈⋯⋯

夢醒,那一地流金擺尾而散,水漬隨日出蒸發。我得從哪裡再把你抱回來?

270605

June 23, 2005

夏蟲

moonlight
一早起來,赫見一隻龐然大蚊伏在浴室門後。我定睛看它良久,它不動,我也不動。當然後來我先眨了眼,輸了給它。

其實向來有看蟲的習慣(不知是否精神病的先兆),小時候就常常蹲在一角看螞蟻:看螞蟻搬運,看螞蟻因我的指頭繞路,看螞蟻被露水囚住掙扎;蜻蜓蝴蝶飛蛾固然好看,蟑螂即使是飛的也不怕,家裡負責打蟑螂的總是我,把半死的屍體送到廁所大水殮葬時,心裡其實還挺難過。從前與妹妹午睡,常常躺在床上比手劃腳模仿蒼蠅搓腳,看得妹妹毛管直豎,我就樂不開支。

總覺得它們有種古怪詭異的美。像那隻蚊子。在城市長大的我其實鮮見那麼巨形的,看得更入神了--還以為是大蜘蛛,細看頭胸腹一般幼長,三對腳纖如頭髮,像六個捏尖了的開方符號,以0.1鉛芯筆淡淡描在門上。看久難免會想,這是誰的手筆呢?再往下想,很容易跌進人類想了幾千年還沒有答案的黑洞裡。

像上星期在Regent Park看了半天的蜜蜂。慢跑途中,忽見路旁鈴蘭叢裡黃蜂飛舞:筆直向天的綠莖綴滿十來朵下垂的鈴蘭花,黃蜂逐一轉入,吸啜,一邊啜一邊搖屁股,簡直像在交配一樣。一朵啜乾淨了,退後,滑到隔壁的另一朵;而且井然有序,一圈兜滿便到上一圈去,彷彿每朵門前都打了門號,它不過順號碼巡查。這也是昆蟲吸引我的地方:動作如此堅定不惑,像宗教狂熱者認定了自己的使命,亳不保留投入至死。烏繩總是盲頭的;快下雨,蜻蜓便低飛;看見火,飛蛾必得去撲;較之我們的猶疑、困惑、計算、事事裹足不前,心下不是不妒忌的。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模式。怎樣向一隻飛蛾解釋,為什麼有時我會吃不下飯,明明風和日麗也老是想哭?我看蟲子如看外星生物,有沒有外星生物也在這樣看我?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景像以幾百萬光年的比例放大,從太空看來,我們也是在鈴蘭上團轉的蜂。即使說破了嘴,外星智慧也無法向我們解釋,命運為何弄人,生命中為何總有起迭,巧合,交錯,轉折。所以幾千年了,他們還未肯正式和我們接觸。對夏蟲,又如何語冰呢?

220605


June 22, 2005

宇宙是怎樣看錶的?

他自混沌中睜開眼

一方板塊分開又縫合

一群生物從水裡爬上乾地

一堆磚頭疊起然後坍塌

一支火箭在空中解體

一些人在一些廣場上死去

一組星體爆炸後重生

一串謊話穿了再圓

一壼茶煮沸了散香了冷卻了

還早呢他翻過身再回到夢裡

初生的身體不起一絲皺紋

除了嘴角一抹

永遠的微笑

210605

June 20, 2005

夏至囉嗦

summer-in-hydepark
論文死線如蒸氣火車頭朝我衝來,呼嚕呼嚕怒哮,眼看再不上車就要誤點,我卻一味賴床躲懶。天熱,腦筋和身子難得地合拍,都不想動。

連吃飯也覺費勁。看見吃剩一半的黑巧克力軟扒扒的攤在窗檯更覺膩心。午後四周份外的靜,僅餘的氣力都用來抗暑,人和鳥一般呆滯。火毐太陽底下紋風不起,連樹都打盹了。

若在香港這天時早開冷氣了。在倫敦卻是妄想。公共交通都靠天然通風(亦即是亳不通風),一般非商業用途的建築都不興有冷氣的。從前的歐洲大概沒這麼熱吧,現在趕著裝冷氣也追不上溫室效應。今天看Guardian報導,貝里雅早前在G8大力推銷應付全球升溫的政策,這幾天卻給布殊一一否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國的冷氣比英國強,火未燒上布殊的屁股。

我住的宿舍嘛,別說冷氣,公家雪櫃連冰格也沒有,凍飲調不出一杯。早前妹妹寄來日清美味寶喳喳糖水兩包,我寶貝兮兮地存在雪櫃一直不捨得吃,就等暑熱時來救火,今天去找連影兒都不見。可怒也!除了香港人誰知道吃日清美味寶?哼,嫌疑犯數來數去是那幾個。但又憑什麼去質問呢?

好吧,心靜自然涼。端坐房裡發呆,心靜不了多少,倒是讀書的意欲去得七乾八淨。發呆到八點,太陽終於有點疲態,風又活潑起來。飯是吃不下了,煮一窩粉絲涼拌醬油,帶去Hyde Park邊吃邊乘涼。粉絲又叫春雨嘛,且給舌頭灑一場雨降降溫。

公園在辦音樂會,帳篷旁昇起兩個發光的氫氣球,明晃晃地飄,一天懸三月,煞是好看。只是假的比真的還亮,小月相對黯然,添了一分悲。

回來再泡一壺茶。Earl Grey屬於冬天,實在是喝不下去了,只能呷擱涼了的桂花龍井。一邊泡茶一邊讚自己有先見之明:當時行李超重也堅持要帶這些無聊瑣物,千里苦苦摃來總算沒白費功夫。

茶冒煙,擱到窗前馬上退避三舍,等那熱氣散。遠遠看碗裡的黃桂花一朵一朵綻開,心這才真正靜下來。

眼觀鼻,鼻觀茶,呷一口芳,好了好了,心甘命抵做功課去也。

190605

June 17, 2005

So What?

kind-of-blue

手指壓在鋼琴和低音大提琴上,以塵埃也不驚動的慎重,踏出黑貓的腳步。夜雨後,路濕,音符晦暗不明,猶疑地徘徊,前行?倒後?一般進退維谷。下一步,該怎樣走?

吸一口氣吧,勇氣就來了--低音大提琴稍一撩撥,鋼琴和鈸鼓應聲而出,事先張揚變了調的心情。然後小號和色士風同時響起,街燈啪地亮了,水窪裡激起五色虹光。中音色士風領前,翻起風衣的衣領,以滑冰的姿態穿越曼克頓街頭,在滿街密佈的黃色計程車之間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大都會又豈是好吃的果子?爛地起伏,高樓重圍,夥同命運的荒謬故意刁難。誰怕?壓一壓頭上的鴨嘴帽,啣一口煙,小號來了,踏一雙破皮鞋,走得比色士風還要放肆。他可是誰也不賣帳的,逕自走他的路,交通燈因迷惑而癱瘓,路標束手無策。低音色士風不甘示弱,灌一口威士忌,嘴上笑得輕鬆,腳下卻更揮灑,一拐彎便趕在前頭。

這樣三位主角你追我趕,鈸鼓鋼琴和低音大提琴緊隨湊熱鬧,一行六人以9分25秒攻陷紐約市,留一地煙屁股和威士忌瓶,遠去。

Ok, I'm in a kind of blue, so what?

160605


So What / Miles Davis <Kind of Blue>Album

Trumpet - Miles Davis
Tenor saxophone - John Coltrane
Alto saxophone - Julian "Cannonball" Adderley
Double bass - Paul Chambers
Piano - Bill Evans, Wynton Kelly
Drum - Jimmy Cobb

June 13, 2005

P行星絮語(三)

seine-notredame1.2

只是在倫敦餓慌了吧,我去巴黎原本並不是為了吃。我去是為了走路,走那些大街小巷,以及鑲嵌其中的公園商店咖啡館和藝術館。總覺巴黎比倫敦美,因為巴黎比倫敦小:街道一般較狹小,排在咖啡館外的咖啡桌也跟著小巧起來,圓圓的佇立才比荷葉大一點,於是上桌的可松和咖啡也較小份,連帶巴黎女生的腰枝也比倫敦的小上幾圈。是這小巧的生態系統,造就巴黎的玲瓏之美。

五天走來,教我流連忘返的始終是左岸的拉丁區。由近河名店林立的大街,那些沙特、海明威和畢加索泡過的,現在已成名勝用來看人與被看的咖啡館,以及靠攏在兩旁直至午夜才打烊的書店,靜謐慵懶的盧森堡公園,到大學區的石板窄巷,一直走一直走,轉一個角落換一幕風景,一幅幅連綿互疊擋在臉前,都想拘留我的步伐和視線。可恨人在客途,誰知道這條街這小店這樹下的長凳下次再遇是何月何年?每走一步,只覺眼前的好風景匆速往後離散,如時間的細沙自指縫和腳步間溜走,一去不復返。

當然一回頭那些街道還端好無恙,當然一切除了記憶外是一概留不住的。即使是記憶,其實也滑不溜手。但如果真的可以從這城市剪下一條街帶走,我會選這一條--第五區的Rue Mouffetard。

Rue Mouffetard不過是大學區附近一條陡斜的小路,既沒有景點也沒有名店,卻有滿溢的生活氣氛自石板路上飄散出來。街太小了,車子走不進,兩旁的小店一間併攏一間自山坡上排列下來,如欲倒的骨牌突然被穩住了。賣芝士的,賣燒雞的,麵包的,海鮮的,還有鮮花水果雜貨⋯⋯雖然各有各的門面,各做各的生意,卻扣嵌得緊密有緻,紛亂中自有其美學的章法。

咖啡館的圓桌都擠到路上來,坐著喝咖啡,行人就和你的espresso擦杯而過。腳步有快有慢--上斜的慢,下坡的快--踢涼鞋的提著菜籃子,高跟鞋挾著長法包,皮鞋們手上各捲一份早報,布鞋的手指扣住一兩本書。走走又停停,都聚到小吃店前,午餐來一頓法式薄戟吧,甜的鹹的用紙夾住倒三角捧在手上,未走到路中央的噴泉旁坐下就吃了大半。噴泉的水花在陽光底下嬉戲,跳起,墜落,沒入學生們吞吐的煙霧中。

我坐下才喝兩口咖啡,叫化子就來了。他眼神散渙,卻很禮貌,遠遠站著,口半開也不說話,只用眼睛乞。我慣性揮手拒絕,他便靜靜走開。我這才想起其實可以給他幾支煙,但那鬆散的背影已走遠,腳步虛浮,如影子淡出,只留下惆悵。對面水果檔上艷紅的櫻桃山比他還要實在。

這街其實很短,由上往下直走十分鐘便完了。我卻東看看西摸摸,泡了個多小時還捨不得離開。印象中總是女生愛溜街,由Virginia Woolf到西西到張愛玲。男生在意的是目的地,往往錯過風景;在愛情上兩性卻剛好相反。走到哪裡也好,男和女總是道不同,卻苦苦掙扎要相為謀。由是從古自今街道上聚滿風景和故事,在交匯處與分叉道上上演聚散歡愁。

120605

June 09, 2005

P行星絮語(二)

coffee&cigarette1.2

餐牌上寫得輕描淡寫:Traditional French Onion Soup (Soupe a l'Oignon Gratinee Tradition)。上桌時也以為不過酥皮湯一碗,伸湯匙去舀,欲把那層薄酥敲破,誰知湯匙卻給湯咬住,動彈不得⋯⋯


/邪惡洋蔥湯
認識了F君五年,聽這餐廳的名號也就聽了五年--Au Pied de Cochon。Pied是牲口的蹄子,Cochon是豬,豬手餐廳的招牌菜當然就是豬手。館子開在彭比度美術中心附近,價錢並不便宜,我也不特別嗜吃豬手,不過五年了,反覆聽F繪影繪聲地形容這頓多年前遊巴黎吃過的豬手餐,心目中這館子已是一座巴黎鐵塔,非遊不可。站在一隻笑著喝紅酒的霓虹豬招裨下,我咬一咬牙,好吧,下個月捱麭包就捱麭包吧。

餐牌攤開來足有小報版面大,英法對照名堂排得密不透風。我問大眼睛侍應我是來吃豬的該點什麼?他眨眨眼噢當然是先來個傳統法式洋蔥湯,一杯紅酒,然後以招牌燒豬手壓陣了。就這樣,十分鐘後,那碗邪惡的洋蔥湯就端到眼前。

湯匙舀不進湯裡去。我用力破開酥皮,呀原來焦烘的薄酥下托底是一吋厚的芝士。淡黃色的,蓋在湯上,綿軟卻柔韌,與湯匙拉拉扯扯,像麥芽糖般越拖越長。我張口去咬一時咬不斷,狼狽不已,結果得動用叉子來截。這樣用叉子喝湯還是頭一遭。奇怪是芝士山下的湯一點不油膩,洋蔥早被熬成透明,只有幼線的脈絡依稀隱現在暗淡綠的清湯裡,搖晃著,如淺溪底的浮草。


/黏嘴豬手
這樣一碗湯喝完已經半飽。趁上菜的空檔捧住餐牌細看,封面上三個卡通廚子在巴黎街上合力捉拿逃命的豬。豬睜眼咧嘴一臉惶然,廚子們軟硬兼施,一個抓前蹄,一個拉後腿。這場景放在餐牌上太黑色了點吧?幽默不足反倒了胃口。但我菜已點了,酒也喝了,早是共犯,還是慌忙揭過,眼不見為乾淨。

正想著一豬生四蹄,我們只吃蹄子那身胖肉到哪去了?原來招牌菜除了燒豬手,還有豬拼盤:豬手拼豬耳豬鼻豬尾巴。我稱奇,由頭至踵吃清光,這活脫是廣東菜的風味。還有一道豬手釀鵝肝,味道太犯重了吧,脂肪釀脂肪,豈不是互相糟遢對方?另有燒豬肋骨,還有生蠔田螺龍蝦雞鴨鵝牛⋯⋯夠了夠了,我所有的,不過是方寸大的舌頭,貪不來,貪不來。

主角上場--Grilled Pig's Trotter with Bearnaise Sauce (Pied de Cochon Grille Sauce Bearnaise)--賣相其實有點醜:暗褐色的蹄子灑滿焦麵包屑,伴碟是一堆名副其實的french fries。我條件反射地馬上剔走對泣了半年的薯條,然後提刀剖開豬手。又嚇了一跳:刀子拖下去彷如無物,蹄肉如豆腐順勢倒地,奶白色透明軟膏裹夾粉紅色的肉,猶自在油光中抖動。我嚐了一口,表皮和軟膏入口即化,淡淡卻厚實的滋味黏滿一嘴,剩下的嫩肉也不耐嚼,牙一咬就散開,也是淡淡的,但簡單鮮美。

這一點淡,大概是法國菜的精髓。沿途吃來,由街頭的薄戟可松,咖啡座裡的糕餅甜點,到平民餐館裡的家常菜,無一不是淡淡的,和英美意式菜的濃郁鹹重大相逕庭。要堅持這點淡並不容易:原料要鮮,煮法要嫩,吃起來本身就滋味,不必以濃味遮醜;也正因為底子夠,調味就更加要淡,否則喧賓奪主,白白浪費了原味。

侍應走過,向我打手勢:用手吃,用手吃。又指指桌上一盤檸檬水。我於是放下屠刀,人手執豬手,果然吃得稱心,只是這樣滿手油的吞吐骨頭,和四周的高貴格格不入,一邊滋味,一邊尷尬。想起紅樓夢裡,曹雪芹把薛寶釵的兄嫂夏金桂寫成嗜啃骨頭的妒婦,每天都得殺雞烹鴨,將肉賞給下人,然後油炸焦骨頭自己慢慢啃著下酒,以側寫她的殘暴霸道。啃骨頭從來不優雅,難怪鄰座的女士們點的都是海鮮,切一小塊白肉,放進櫻桃小口,再啖一口白酒,抿抿唇,口紅猶在,把我這邊廂的血肉戰場輕易比下去了。對女生來說,口腹之慾向來與美麗互斥,必須痛捨其一。


/冰裡來火裡去
未幹完那一盤半爪,已經吃撐了,很想學晴雯喊一句:我再也不能了!然後趁微醺倒地酣睡。但F曾千叮萬囑一定得吃甜品。鄰座的太太向我推介火焰薄戟(crepes Flambees)。我本是薄戟迷,但肚皮和舌頭再受不了,只能來點清淡的。於是點了青蘋果雪葩(Sorbet Pommes Vertes)。雪葩比較瘦嘛,我阿Q。

說是雪葩,也一點不簡單。雪球細滑,甜;嵌滿青蘋果肉,酸;灑上肉桂粉,微澀;浸在蘭姆酒裡,火辣。我垂下頭什麼也不想了,一羹一羹舀下去,吃一口眯一下眼睛。直至玻璃杯底剩下混白了的一點蘭姆酒,淺淺一圈,為這場盛宴劃上完美的句號。


/Baguette, Coffee & Cigarette
然而我想,生活的味道並不在豬手雪葩洋蔥湯,而是當味蕾歷盡種種高潮後,喝粗茶吃淡飯依然不減滋味。色慾無窮,身體是永遠填不滿的,過日子的道理反而在法包的空純,齋咖的濃苦,和煙草的乾澀--粗糙基本卻耐久,這才是日常的滋味。所以占渣木殊的《Coffee & Cigarette》裡,讓角色細細舖展喜怒哀樂的,是咖啡桌,而不是餐桌;所以逛書店見法文小說都是素淨的封面--這些都是維生的食糧,有形的無形的,如水和空氣。花火放完了,更覺呼吸清新空氣的奇妙,更覺白開水的甘甜。

走出餐廳,我抬頭瞄一瞄那隻還在喝酒的霓虹豬,腦裡哼著向陳綺貞借來的《靜靜的生活》:豬手以後,靜靜生活;雪葩以後,靜靜生活⋯⋯

Au Pied de Cochon
6 rue Coquilliere - 75001 Paris
www.pieddecochon.com

080605 (待續)

June 05, 2005

P行星絮語(一)

Place-de-la-Bastile1.1

法國同學M的家在巴黎市郊,星期天下午,小鎮靜悄寧謐,挨家挨戶的走,也不聞人聲,只有垂枝上累累的茉莉在散香。M的母親是心理學家,與也是同行的同性戀人住一所小平房,花園開滿玫瑰和鈴蘭,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兩個女人把房子佈置得雅緻舒服,爐子裡正烘著手造的曲奇,兩隻長毛貓一黑一白賴在窗台上曬太陽。我放下行李抱起白貓,推開M睡房的窗,心想這個假期看來應該不錯。


/M
M回巴黎是為投歐盟憲法的票,我跟來舊地重遊,小休兼且白吃白住,算盤打得噹噹響。陪她一家到投票站,原來鎮上的人都聚到這裡來,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在一片熱烈的討論聲中,我站在太陽底下的投票站前,心裡想起的卻是那我們每年六月初都念念不忘的日子。M說這次公投很政治化,大多數反對票其實是投給政府的。她投的是贊成票,我問原因,她娓娓道來當中的利害輕重,說得頭頭是道。M長著一副甜美的孩子臉,平常做事是法國人一貫的散漫隨心(與她在巴黎市中心走,結果帶路的反而是我)說起政治卻一臉嚴肅,想起她特意從倫敦趕回來就為投這早知道結果的一票,就覺得可愛。

後來有一夜我們喝酒喝晚了趕不上火車,便寄住在她祖父母在巴黎左岸的公寓。甫進門嚇了一跳,屋子寬大貴氣,像《The Dreamers》裡那對雙胞胎的家,才知道她祖父退休前是跨國企業的總裁。我詫異:她向來衣著隨便,平日總是省吃省用把錢攢下來買書和跑美術館,沒半點富家子弟的嬌養習氣;問她購物的地方不甚了了,談起哪裡買書去卻如數家珍,心裡越發喜歡她了。


/法男的眼睛,法女的嘴角
法國男人的調情手段向來馳名。這幾天在巴黎街上走,發覺他們最厲害的原來是眼睛;未開口眼睛先打電報,炯炯放光地看進妳眼裡去,一派饒有深意的樣子,即使腦子裡想的再原始不過。妳不理睬逕自看書喝咖啡嗎?他們一雙微笑的眼睛就這樣遠遠擺著,只等妳一抬眼接上了便緊盯不放,然後滿嘴漂亮的開場白東拉西扯,總有辦法引妳開口。相比起來英國男生實在是差遠了。有一晚我獨自跑去吃法國菜,一位大眼睛且饒舌的侍應見我在上菜的空檔寫筆記,便用蹩腳的英語說如果我要給他寫情信,請不要寫日文,因為他看不懂,說完還俏皮地眨眨眼。 Monsieur,我真是服了你。

大概是有法國男人的眼睛,所以有法國女人的嘴角。法國女生一般薄嘴唇,走路乘車也好,坐咖啡館也好,一既慣性地輕抿著,嘴角恰到好處的微微往後拖。這嘴角擺著的一點自持,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陣勢:搭訕者看著不順眼或者說話過火了嗎?嘴角隨時一沉,馬上有臉色可以看;讚美的說話說得有趣動聽嗎?眼睛也不必回禮,佯裝繼續看報紙翻雜誌,只以微笑的嘴角默示稱許。她們的嘴角抿得越緊,男生們的眼神就練得越明亮深情--這是花朵與昆蟲多年來互維進化的結果。多少場無聲的角力,就在這瞳孔與臉頰之間見勝負。


/地鐵與二胡
久別八年重遊巴黎,印象中最不同的是地鐵:從前的骯亂臭都大大改善了,雖然絕稱不上明亮光潔,但從前那股滲進牆裡的尿臊味起碼是沒有了。賣票系統已經電子化,也換上不少新車,椅子的絨墊依然簇新地挺著未被坐塌。

只有賣藝的人依舊。不像在倫敦要申請牌照在既定的賣藝區表演,巴黎的賣藝人可以遊走於車廂與月台之間邊走邊唱,做地底世界的吉卜賽。那晚就遇見一個拉二胡的中國人,泛著一臉邋遢的油光,半眯著眼在月台拉那不知名的啞調。在子夜時份的巴黎地鐵月台聽到二胡的聲音,我忽然迷惑了,時空記憶交疊錯亂起來。二胡聲總教人想家,但家在哪裡呢?香港?倫敦?或者就是我肩上扛著的小背包?定一定神,看看四周,又低頭訕笑:被撩動的只有我吧,低泣的樂聲鑽進四周的法國人耳裡只覺新奇有趣,掀不起共鳴--有皺著眉頭的,也有咧著嘴嘖嘖稱奇的,眼神卻絲亳不見憂色。這一點遊子的愁緒,原來也分國籍。

一個人搖地鐵回M的家,想起蔡明亮《你那邊幾點?》擠在地鐵車廂裡搖晃的陳湘淇,及她在大白光管下發呆的側面。我的右手,輕輕握著沒帶錶的左手。是呢,李康生,你那邊幾點了?

(待續。下回寫巴黎的吃,怕胖的請勿收看。)

040605

May 29, 2005

向P行星進發

趁企鵝收拾行李的時候,我注滿火箭的油箱,檢查機件引擎,又把擋風玻璃擦得一塵不染。

「要不要帶點乾糧上路?」企鵝問。

「當然不!」我狠敲牠的頭,「到了那裡,我們天天吃薄戟、可松和焦糖燉蛋!」

「噢!」企鵝皺眉,「我的魚呢?」

「噯,去旅行嘛,當然是走到哪裡吃到哪裡喲。你以為是美國人嗎?」

「聽說天氣很熱了,怕不怕中暑?」

「早準備好背心短裙,再加墨鏡一副,ok?」

「我是說我呀!」牠哇哇叫。「找不到冰怎辦?」

「那麼我們到公園乘涼去,放你進噴水池,我看書你游泳。」

「事先聲明,我不去景點,不擺甫士。」

「誰要拍你照片了?就像你在北極溜冰一樣,我們溜街。」我眯起眼想像:「還有看街,摸街,聞街--看P行星人的打扮,摸地鐵招牌的鏤花,聞咖啡的香⋯⋯還有⋯⋯還有⋯⋯」

「嘿,想得真美!別再裝模作樣了,不過是去巴黎⋯⋯」

我一手按住企鵝的嘴巴,朝牠眨眨眼,一手搭在出發的紅色按鈕,往下按。

280505

May 28, 2005

交叉感染(八) / 小聰明

她帶著一個不能打開的黑盒子,搬進他的家。

裡面有一頭貓。她說。

他抓抓頭,想把耳朵湊近盒子,又想伸手去搖盒子。裡面真的有貓嗎?

她擋住,非常肯定:有的。不過,是一頭很靜的貓。

於是他靈機一觸,在紙上畫一罐貓糧一堆貓沙,投進盒蓋的縫隙裡。她笑了。就這樣子,他每天餵貓,到了晚上,兩人還一起玩逗貓的遊戲。人和貓,一樣快樂。

後來她留下那個不能打開的黑盒子,離開他的家。

問題又再浮現,而且揮之不去。裡面究竟從來有沒有貓?

痛的時候,他感覺到貓那鋒利的爪子。那麼說,是有貓吧。

麻木的時候,他什麼都感覺不到。那麼說,是沒有貓吧。

有貓。沒貓。有貓。沒貓。他依然搞不清楚盒子裡有沒有貓,卻知道晚晚夢裡都來了一隻惡貓。他的眼圈,漸漸變得和盒子一樣黑。

於是他坐在黑盒子前,想。直至有了答案。

他造了一個比黑盒子大一點的黑盒子,把小的放進去,封好。然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把那個忽然變得很重的大盒子葬在大樹下。

裡面有一頭死了的貓。他說。永遠,永遠。

從此盒子裡永遠永遠有一頭貓。他於是安心回家。

愛一個人需要餵貓的小聰明;放手,憑的卻是殺貓的智慧和勇氣。

260505

*交叉小河之新連結:http://www.xanga.com/home.aspx?user=iriver711

May 26, 2005

陷阱

Trap for Striding Birds by Andreas Slominski
Trap for Striding Birds by Andreas Slominski
(photo from Guardian.co.uk)

陷阱的共通點,是靜默。它們都是假死的獵人,明明睜著眼咧開嘴卻按兵不動,也因為靜默,一切機心險惡皆凝固在裡面,就等著得手那驚心一剎,如撕去額角那道黃符的殭屍,赫然復活,出擊。

然而陷阱最奸詐之處,並不在那潛伏的機心,而是靜待獵物自投羅網的手段--好奇貪吃的是獵物自己,觸動機關的是獵物自己,垂死掙扎弄得傷痕纍纍的也是獵物自己;捕獵者只要事前氣定神閒地按獵物的行為模式佈局,由頭至尾十指不沾一滴血。

正於倫敦Serpentine Gallery展出的德國藝術家Andreas Slominski,他的奸詐是雙重的:作品既是雕塑,也是陷阱;表面上捕的是動物,還把目標都寫在作品名目上,實際上捕的卻是觀眾。作品靜靜待在展覽室中,牆上的介紹卻一再強調這都是能活動有機關的真陷阱,然而眼看手不勿動,觀眾無從證實,一切只憑想像:當你圍著左看右看,試圖解構機括的運作,於是腦海裡一隻假想的動物矇然走近,一個不小心「卡嚓」一聲被陷阱噬咬箝捕⋯⋯當你享受著這一下刺激或寒噤,冷不防真正被抓個正著的是自己--它們早已逮住你的視點和情緒10分鐘, 20分鐘,或更久。這些機關有如寓言裡惡魔蒐集人類思想的盒子,小巧的手工,卡通的顏色,惡作劇式的俏皮不過是浮面的幽默,背後卻滲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血腥意圖。

當然,供在藝術館裡的作品底裡都有這層目的。Slominski也有其他不同手法的作品,例如98年的Cough Syrup Transport System (特製一個防震裝置,為著把一匙羹糖漿運往藝術館而不濺一滴),又或者找來兩個默劇演員把一幅假想的畫運出美術學院等,都是以懸疑感去攪動觀眾情緒及注意力。但他自80年代開始創作的陷阱雕塑系列,卻把這層藝術家-觀眾 / 獵人-獵物的關係陳述得最赤裸坦白。把話說得這樣明白是否高明是另一回事,但Slominski欲把觀眾捕住的意圖卻總能圓滿地達到。

這樣說來,當然廣告也是陷阱,電影報章雜誌統統都是陷阱。任何訊息,只要有目標對象,也是一個陷阱。活於現代社會是躲不過的,那點自由,大扺就在對陷阱的一點警覺吧。

090505

Andreas Slominski
/Serpentine Gallery, London (www.serpentinegallery.org)
26 Apr - 12 Jun 05

May 22, 2005

微小小事 (一) / 脈動

常常想寫一些很小很小的事。

一些小得像抓一把雞毛蒜皮芝麻綠豆搗碎,再碾成齏粉那樣小的事。每次我想起它們,便覺懊惱,因為它們沒有名字,使我無從向人說起。如果硬套一個符號,例如:「嗨,今天上午我感覺了一次x。」聽起來不但摸不著頭腦,且教人想入非非。

但我總想把它們寫下來,彷彿兌換成黑色方塊,就可以把這些曖昧莫明稍縱即逝的奇異感抓住,夾進筆記簿裡壓乾,待一個安靜的下午翻撿出來,放在陽光底下,看那從中灑落一地的細碎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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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脈動
與其他微小小事一樣,它總是漫不經意地出現。當我在看書或寫字或坐著發呆,偶然以某一種姿勢凝住軀體,會突然感覺到一隻脈膊的蝴蝶,稍息在皮膚上拍翼。或在眼瞼,或在頭皮,又或者腳背上。彷彿那裡生出一顆胚胎的心臟,剛剛成形,對世間的一切還矇然不知,猶自在暖水裡噗噗跳動。

於是我不敢動彈,唯恐驚動這敏感害羞的訪客。這時候,我會閉上眼睛,靜聽這孤獨的聲音,讓意識潛進血管裡,隨這在身體裡聽來轟天動地的旱雷搖晃;或讓思緒遠飛,想像某星系裡,有一位觸覺超然地靈敏的外星生命,在幾千光年後,感覺到我身體向宇宙掛的這陣電報。

220505

May 18, 2005

KUBA在哪裡?

kuba5(low)
一般人的眼角瞄不到他們。那片叫KUBA的地方,在伊斯坦堡,也不在伊斯坦堡。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去問土耳其人,他們會說那不過是個傳聞。KUBA與所有貧民窟一樣,當中的人物事被活埋於廢墟中,以不存在的姿態存在著。

土耳其錄像導演Kutlug Ataman就像拾荒者,把這群躲在伊斯坦堡某暗角裡的政治難民及邊緣貧民,從都市人的盲點中逐一翻撿出來,聽他們說故事。40個居民,就有40段曲折動人的人生起伏,但如果就這樣把故事剪輯,然後找個明亮光潔的美術館或展覽廳播放,於觀眾來說不過是白牆上的一抹黑斑,和國際版的小格報道一樣,登了沒人看,看了隨後又忘掉。

Ataman的方法溫情而聰明:他把這些故事帶到倫敦市中心一座廢棄的前郵政大樓,空置的大堂裡放上40組同樣是撿拾回來的電視茶几梳化,一組放一個故事,一組就是一個living room,也是一個人的living。大堂裡層層疊疊的聲音迴響不絕,都在絮絮訴說自己的喜怒哀樂,於是你成為被請進KUBA挨家逐戶家訪的客人,走進他們的房子,代入他們的生活情感思想。

坐在這一張張泛著古物氣味的梳化裡,你會禁不住想,這些故事看似遙不可及,但如果把自己也放在同樣的時間地點,被分派同樣的劇本,演同樣的角色,你大概也會一點不差地循著他們的劇情推進。當中有走投無路的政治犯,為避債而終身滯留的賭徒,隔鄰還有精神分裂的癮君子向你咆哮,頓足捶胸的老婦一邊唸可蘭經一邊詛咒命運,輟學的小孩興奮地形容如何靠獵雀去掙零用⋯⋯聽他們的故事,就像讀希臘悲劇,看著主角一步一步朝自毀的結局走,你只能愛莫能助的再三嘆息,因為深知,把你放在同樣的境況,你也會和他或她一樣別無選擇地做同樣的決定,走上同樣的路。

KUBA究竟在哪裡?KUBA在九龍城寨,在觀塘的唐樓,在廣西陝西,在阿齊省,在里約熱內盧⋯⋯每個社會都埋著一個或數個KUBA,只是我們有沒有,以及肯不肯去張看。

KUBA by Kutlug Ataman
/The Sorting Office, New Oxford Street, London
22 Mar - 5 Jun 05
www.kuba.org.uk

090505

May 15, 2005

交叉感染(六) / 4am

當眼睛開始適應黑暗,隱約看到四周時,他發現自己提著重甸甸的郵袋,正在一條昏沉的隧道中前行。隊道裡靜默無聲,除了遠處不時傳來恐龍呵欠的迴聲外,隊道的軟毯把他的腳步和呼吸統統吸收瓦解。我正往哪裡去呢?他不大清楚,只知道要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直至來到隊道的盡頭。

盡頭是一道門,一把鑰插在門柄下方的鎖孔裡,門後透出一線烘黃的暗光。他於是扭動門柄推門進去。門和隊道一樣靜默。

她已在房間裡面等著。她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在茶几前坐下,又把蜜糖調進剛沖好的茶裡。一室茶香裊繞,他放下郵袋接過茶杯,聞著這熟稔的氣味,整個人滑進梳化椅裡,繃緊的眉頭下巴肩膊拳頭統統放鬆下來。

她坐進對面的梳花椅裡,嘴角帶笑,細長的手指解開郵袋的繩結,把裡面的信一封一封打開細看。

「妳怎麼又換了樣子?」他衝口而出。然後又掩住嘴:我們以前見過嗎?

她也不抬頭,仍舊看著信:「看情況嘛,你帶著什麼來,我便變成什麼。」

「每次都看信嗎?」

「不。有時你想玩躲迷藏,我便變成小孩子;有時你只需要我給你哼首歌,我便是一隻烏鴉;有時你冷得發抖,我又成了貓,給你抱著取暖。」

「我每晚都來嗎?」

「你每晚都來,不過總是來過又忘記了。」她笑。

難怪一切這麼似曾相識,他暗忖。「這裡很舒服,」他吞一吞口水,「但會不會被鎖上了進不來呢?」

「你看,」她抬一抬下巴示意,「這門的門柄和鎖都是安在門外的,開門關門的是你,鎖門的是你,開鎖的也只能是你,我只會在裡面等著,等你來。」

他安心了。遠處忽然響起恐龍的叫聲,嗚⋯嗚⋯嗚⋯似在報時。她看一看錶,把最後一封信放回郵袋裡,束好,然後說:「差不多吧,是時候回去了。」她掃一掃他衣襟上的皺褶,把他送出門。「明天見。」「明天見。」沒有了郵袋,他腳步輕鬆,踏著快步沿原路走向隊道的另一端。

凌晨4時35分,他再次回到無夢的睡眠裡,眼皮下滾動的眼球,隨逐漸平伏的呼吸慢慢靜止下來。

May 14, 2005

連線

·泰國
02年2月8日,居於慕尼黑的腦神經科醫生Dr Fries偕女友到泰國渡假。在曼谷街頭等三輪車的時候,路邊的攤販子忽然叫喊起來。地攤琳瑯滿目,兩人好奇走近。Dr Fries隨手撿起一個藍色小紙盒,上面印有一些看不懂的泰文和中文,還有以三色印刷簡陋得可愛的圖案:盒蓋是一隻捧著白桃的猴子,四邊是蚊子甲蟲,踼球的小孩,還有農婦與一隻耕牛在田上。他左看右看,越發覺得有趣,從口袋翻出幾張泰銖買下來,算是紀念品。

·德國
04年9月17日,Dr Fries的大女兒Caroline收拾行李準備赴英留學時,看見藥箱這麼一個藍紙盒,被盒上的圖案逗笑了,隨手撿起丟進行李箱裡。

·英國
05年5月14日,感冒快將發作,窩在毛氈裡發抖的我,從德國鄰房手上接過一盒如同奇蹟般出現眼前的猴桃牌白藥油,半響說不出話來。當堵塞半天的鼻子聞到仿似萬金油的味道時,我想起家,想起一切奇妙的偶然,心裡和暖而踏實。

140505

May 12, 2005

為什麼Brighton的海鷗沒表情?

brighton2

209: 噯,208,妳看見沒有,這裡的海鷗都呆呆的沒什麼表情,只會吱呀吱呀的叫?

208: (頭側向左想了一想)這是有原因的,怪不得牠們。

209: 怎麼了?

208: 很久很久以前,這裡的海鷗都長得很醜,一出生就扁鼻咧嘴爆牙肥頭塌耳,妳猜牠們後來怎樣?

209: 怎樣?

208: 集體跑去整容呀!醫生於是拼命拉牠們的臉皮,原來攏作一團的五官分扯開了,還挺漂亮的。唯一毛病就是臉皮繃得太緊,做不了表情,所以統統一個呆模樣。

209: 唔∼(頭側向右想了一想) 那麼,為什為每盆Fish & Chips都是一片大炸魚配一堆薯條呢?為什麼不是一堆炸魚配一條大薯條?

208: (咬一口薯條) 那是因為背後暗藏權力鬥爭呀!

209: 真的?快說呀!

208: 你知道嗎?其實全英國的Fish & Chip都是由兩大惡勢力操控:一幫管炸魚,另一幫管薯條。但炸魚幫財雄勢大,還唬薯條幫:我們一塊炸魚就夠壓扁你們!所以薯條幫越發比下去了,只能閃閃縮縮在一旁為炸魚伴碟啦。

209: 哦∼薯條真可憐。不過我還是捧炸魚的場多一點。

208: ⋯⋯209,到我問問題了。

209: 好哇。

208: 為什麼妳的問題這麼無聊?

209: 呀,208,這地方這麼無聊,你說不胡思亂想還可以做什麼?

208: 曬太陽呀,陽光這麼好。

209: 也好。(閤上眼,又張開) 喂,回程巴士什麼時候來?

208: 哎妳就不能靜靜睡一覺讓我輕鬆一下嗎?煩死了。

209: 是是是是是,巴士來了喊我喲。

110505

May 09, 2005

派對

都是搭訕太多惹的禍。

剛開始,不過是好奇,跟著一個舊相識去開開眼界。派對裡人聲鼎沸,他指給我看,誰是誰,誰說過什麼,誰又做過什麼,都是聽過名字而不認識的。他們的對談,於我不是語言,只是雜音,靜靜躲在一旁看風景,本也相安無事。

但他們看來這麼有趣,風釆斐然,說起話來各有各的口吻,各有各的道理,坐久了,我逐點逐點撿來片言隻字,雖不大明白,卻越發心痕癢癢。捺不住走前與其中一個搭訕,他馬上滔滔不住地說故事來,見我聽得著迷,便介紹我認識他很喜歡的她。我與她握手,她也不打招呼,逕自唸起詩來,抑揚有致,聽得我眼睛發亮。有人走前問:噢,你喜歡她嗎?那麼你一定會喜歡他、他和她,他們都屬一伙,難免互相影響。於是我又巴巴跟了去,結識了他、他和她,又因此知道了她、他和她,以及他、他和他。

雜音漸漸變成我聽得懂的話,聲量由弱變強,再變得震耳欲聾。一個帶來四個,四個帶來十個,結果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對我招手說話,都等著向我灌酒。我試圖掩起耳朵想逃,卻找不到出口,才驚覺,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派對--早來的客人死了,靈魂並不消散,且繞著樑柱喋喋不休;新來的聽著聽著,都有了新的意見,搶著發表爭辯推翻。我微弱地抗議,慢慢說好不好,消化不來呢。可哪有人理睬?黑色的字體,方塊的,字母的,如俄羅斯方塊遊戲的積木,傾盆自天花不絕而下,塌在我身上,把我壓扁,把我釘在地上。

於是,每當我走進圖書館,走進書店,走上amazon,都得閃閃縮縮,哈著腰,低著頭,垂下眼,就怕眼神被他們隨便一個逮住。請給我一生的時間吧,卡夫卡羅蘭巴特波赫士傅柯尼采吳爾芙班雅明莎岡張愛玲⋯⋯還有查布洛法斯賓達荷索蔡明亮阿倫雷洛帕索里尼⋯⋯只要一口氣還在,我是逃不了的。

080505

May 07, 2005

傻子、瘋子和書獃子對話

我:上星期看Guardian報導,實驗證明吃雪糕能刺激大腦的「快樂」區域,令人即時開懷。那麼,是不是說我可以縱容自己每天都吃一支?

Epicurus:沒錯我們終極所追求的是快樂,但快樂亦即是避免痛苦,其餘的物欲皆是多餘。只要免除飢餓的痛苦,你已經很快樂,吃不吃雪糕也沒關係。

Kant:你這樣說大錯特錯!以追求快樂為目標的人,只會失卻理性和自主,陷入拘囿於外間環境的邪惡深淵。你做的任何決定,必須絕對取決於理性的意志,與其後的結果快不快樂完全無關。

我:但康德先生,你看,天氣這麼好,如果我不跑出去買支甜筒散個步,卻繼續坐在這裡啃你這本煩死了而且語氣極討厭的悶書,太說不過去了吧?

Epicurus:慢著,沒錯你現在跑出去吃雪糕會馬上快樂,但之後上課像個傻瓜般坐在課室裡滿腦問號,不又痛苦了嗎?如果這痛苦比不吃雪糕的痛苦更甚,你應放棄即時的享樂,以避免日後的痛苦。

Kant:你這個古希臘笨蛋!不是說了嗎?絕不能把快樂作為判斷的準則。快樂與否是極個人主觀的事,沒有絕對標準,如果人人都只為著自己的快樂而做決定,世界豈非大亂?

我:但如果人人每天都吃一支雪糕,不見得會世界大亂,而且都會很快樂喲。

Kant:十八世紀沒有雪糕,但我一生都過很好。

Epicurus:才不是呢!你沒有朋友,沒有感情,沒有生活,什麼都沒有⋯⋯

我想起Kant的一生,打了個寒噤,決定閉嘴。於是書獃子笑吟吟由得兩個瘋子喋喋不休爭辯下去,自己則支著頭暗裡思量:唔,今天吃什麼口味好呢?

至於傻子呢?傻子在哪裡?噯,不是正在看嗎?

060504

May 05, 2005

放手

【右手】已兩年多了,亞寶每天去一次屋村的超級市場,風兩不改。她既不是那裡的職員,也不是每天要張羅飯菜的主婦。她甚至不大喜歡那間超市,這種寄生於老化屋村的舊式超市永遠瀰漫一股酸餿味,角落里總擱了半打壞雞蛋,或爛水果。但亞寶不能不去。

兩年前寶媽離家那天,寶爸給了她三十塊飯錢,然後份外理直氣壯出門找消遣去。亞寶沒有哭——她是從來不哭的——只是躺在梳化上呆呆看著天花板的風扇轉了一個下午,也提不起勁做功課。她下樓四處逛逛,信步走至街角那間超級市場,忽然起了個念頭。從此每天下課,亞寶都得到那裡偷點什麼。什麼也好,一支牙刷一管糖果一本拍紙簿,就是不能空著手回去那個空蕩蕩的家。得手後,她會回家把贓物幹掉:或把糖逐粒吃掉,或在拍紙簿裡打滿一簿的交叉;唯有這樣,才可以心平氣和地攤開練習本做功課。

她未嘗不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她不得不偷。她想,媽媽也未嘗不知道這樣一走了之是不對的呀,但她不得不走。所以亞寶每天都上超市,兩年來從未間斷。

只除了一次。上月掛8號風球那天,提早下課的亞寶一心趕在超市關門前回去。沿路水淹難行,好不容易回到屋村,遠遠瞥見超市閘門一臉鐵青,跟天色一樣灰黝。亞寶也一臉鐵青,冒雨繞著屋村一圈一圈的走,始終不肯回家——就這麼一次而已。翌日,亞寶還是如常的偷。而且好運氣,兩年來從沒失手。只是,寶媽也沒有回來。

* * * *

【左手】陳主管發現亞寶這個小偷已經兩年。本來,提防高買是他的職責,多年主管生涯中也抓過不少小偷,有失業漢,也有街童阿飛。無論他們怎樣聲淚俱下,苦苦哀求最後一次機會,陳主管從來秉公辦理送管究治。除了亞寶。

陳主管未嘗見有小偷可以偷得這般若無其事——不是被眼神出賣,就是出手前動作太慢,得手後步履太急——沒一個能如亞寶這般一臉平和,就像遊園的賞花客,隨手撿一把落英收進衣袋裡。陳主管甚至覺得她不是鎮定,而是真正的無所謂:無所謂的把手伸出去,又無所謂地把手收回來。她根本是豁了出去,就等人檢舉她。

然而他並沒有。她每天靜靜的偷,他每天靜靜的看。陳主管於是養成一個習慣,每天在結算前悄悄把差額放進收銀機。他未嘗不知道這樣包庇一個不相干的人不對,可是他不能不做。所以陳主管每天掩護亞寶,兩年來從未間斷。

只除了一次。上月掛8號風球那天,員工們都趕著下班。陳主管一顆心懸著,一直等一直等到行人路都快淹沒了,才拖幾塊紙皮塞在門縫,鎖閘。他冒雨跑上尾班車,心緒不寧地搓手,告訴自己,她明天一定來,一定來。他把左手淌著水的手套褪下,露出半隻斷掌。是五歲時候的事了,有天媽媽給他買了個氫氣球,便沒有再出現。氣球擱了兩天,臉頰都陷進去,小小的陳主管還是把它圈在手上。後來爸爸抱他上街,走上的士,氫氣球失魂落魄的沒有跟上,司機卻趕著開車,「呯」,陳主管四指齊掌而斷。恍恍惚惚的氣球就這樣隨風飄走,飄走。

翌日,亞寶果然如常的來,風兩不改。

040505

May 04, 2005

快/慢

如果我們相信時間是相對的
那麼,可不可以寫一首快詩?

當時間過得緩慢遲滯
我投擲一些不安份的字
例如:
光 大 火 跳 刀 啦 早 二 風 舌 冰 笑
激起時間的漣漪
一波一波擴散出去

又可不可以寫一首慢詩?

當時間過得如脫免般狡猾
我打造一些注滿鉛的字
例如:
痛 賣 離 完 命 醜 倒 盡 懼 毀 黑 爛 悲
嵌進時間裡把它拖慢
一步一步舉步維艱

又或者










靜默無言還時間一點自由
也還我無夢的一眠

030505

May 03, 2005

遊街(一) / Little Venice

自從踏入留學倫敦的下半年,日子開始由加變成減,由累積變成倒數,總有種過一天便少一天的感覺,所以加倍珍惜起來。每每讀書讀悶了,便翻出London A-Z街道圖,像占卜,閉上眼隨手打開一頁,做個記號,等課餘好去走一走。卻忘了好風景往往就在身邊。在Marylebone區住了大半年,只知道Hyde Park和Regent's Park,卻不知道還有個Little Venice就在毗鄰。不過地方和書一樣,走不完,看不完,有機緣的自會遇上。

歐洲的冬天日光短暫,早上跑步已見斜陽,詭異之極;但捱得過winter blue,便有好日子。五月剛至,已是穿背心踢涼鞋的天氣,八點鐘日還不落,宿舍飯堂又早開飯,吃飽飯到附近士多買個甜筒走走繞幾個圈子回來再沖壺茶做功課,天還亮著呢。像今天我就沿著Edgware Road大街走,也沒有目的地,因為目的就是走。

走著走著卻赫然遇上一條亮晶晶的小河,呀,這就是Regent's Canel吧--湖邊彩艷的小船一隻緊扣一隻,黝綠的湖水織錦繡滿點點白花,兩岸都是露天咖啡座和酒吧,正暗忖怎麼一點不像倫敦卻像威尼斯,一抬頭即見路牌大字標明:Welcome to Little Venice!來不及辨明方向,雙腳已不由自主地沿河走起來。河直走我直走,河拐彎我拐彎,就這樣走過藍色的橋,白色的酒吧,紅色的屋苑、黃色綠色紫色的男男女女⋯⋯像一切在生命中出現的人、物、事,我走過他們,他們也走過我。

結果無心插柳,我來了趟post-May Day遊行。不帶橫額,不喊口號,不搞抗爭,只掛一個微笑作旗號。照片嘛?抱歉,欠奉。風景卻已在腦裡存檔,聲畫氣味觸覺俱全。這是陳腔濫調了因為無比真確:真正兩袖清風的散步,只要一對張開的眼睛,和一顆跳動的心。

020505

(208按:OK,這顯然是沒帶相機的藉口,209就是老愛把事情美化 / 俗化⋯⋯)

April 29, 2005

Slices of Death

lee-miller
Self-portrait/by Lee Miller, NY, 1932
from Lee Miller Official Website: http://www.leemiller.co.uk

她本來,不過是一張被擺在鎂光燈下的漂亮臉孔,給鏡頭描準,任攝影師播弄塑造,然後被刊登在美國版Vogue裡,與大部份年輕貌美的模特兒一樣,沒有身份,沒有名字,供人茶餘飯後翻閱幾年,老去。

但她畢竟比其他模特兒多出一點靈魂。1929年,才22歲的她隻身飄洋渡海,來到歐洲唸美術,立志成為畫家 (於一個20年代的單身女子來說,大概與哥倫布的遠征沒什麼分別)。但命運把她推得更遠,領她到巴黎遇上Man Ray,成為他的助手及情人。於是她從鎂光燈下走進黑房,執起本來指向她的鏡頭,反轉,指向世界。她照樣成為別人的情人、妻子及母親,但此外還是Vogue的攝影師、歐美文藝圈中的一個人物,以及二戰中唯一的女戰地攝影記者。

看Lee Miller的攝影展是很窒息疲累的--一切太濃縮了。一個女人的七十年被壓縮成一個小小的展覽室,以及印在牆壁上的一串年表。而這個圍攏她的大框子裡,還嵌著一個個她圍攏別人的小框子:由集中營裡的無名屍體,戰時在後方支緩的女工,到當時已成名的Piccaso、Cocteau、Miro、Magritte、T.S. Elliot ⋯⋯在熙來攘往的軌道上,她與他們的生命線打上十字,她由是提著相機從他們的人生割下一個個切面,定格,壓縮,鑲進相框裡。她的一本傳記裡,嵌著過百人的傳記。

這些黑色的白色的人物,各自在小框子裡呼吸活動;他們的氣味聲音思想,又在大框子裡流動迴轉。有的望向鏡頭,有的背著、坐著、走著、笑著、想著。被拍下前一刻大概各有各的喜樂哀樂,然後鎂光燈一閃而過,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生命,為下一刻的希望煩愁,聚合離散而奔波;卻萬萬想不到,這一下定格概括了自己一生,為多年後瞻仰他們的人,引來無窮想像。

這房間,才是真正的墓塚。

Lee Miller: Portraits
03 Feb -30 May 2005 at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280405

April 27, 2005

狐狸先生幾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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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去墳場。

上星期看Time Out提起過就想去看看,到今天才騰得出空檔。一早卻下毛毛雨,正咕噥著這天氣去墳場太淒美了吧不如改期,下午突然大刺刺地放晴起來。如生老病死,總是來去突然。

Kensal Green Cemetery在倫敦西面,典型的西式立碑墳場,屬有點歷史和排場的公墓,據說葬了佐治三世的孩子,和幾個只有英國人才知道的文人。墳場比相像中散亂破舊,但因為艷陽的緣故,走著不覺詭異,倒是生氣勃勃:四周花香樹綠風和,還有松鼠喜鵲飛蟲穿梭,下過雨的路黏了一地櫻桃落英,感覺和在公園散步相彷--就是多了些大石頭。

真是挺熱鬧的。上千塊墓碑肩摩踵接,一塊緊挨一塊,親熱得很,擠擁程度媲美周日下午的Oxford Street或彌敦道。地底世界大概也有人滿之患,訪客只入境,不出境,越遲來的所佔得的墓碑也就越小,最後只好更改入境條例,新移民只能入住靈堂,每人派一個四方盒子了事。幸好人死後脾氣也好起來,都靜靜躺著,各不相干,不怕左邊投訴右邊的雜草長了過來,右邊抱怨左邊的偷吃供品。也有較浪漫的權宜之計:不立碑石,改種樹,一棵就是一座碑,樹底插一個小牌匾標示名字生忌死期,嘉露彼得喬治瑪格烈特⋯⋯統統成了樹的品名。

墓碑款式雖多,來來去去不離幾個大樣。有簡約的石方,也有華麗舖張的雕琢刻鏤,有錢的還立石像。閘門附近的大墓就立著一個殘損的天使,雖未折翼,卻一臉疲憊。也難怪,一生出來就被凝住了,只能永遠忠誠地為創造它的人祝禱,為誰風露立中宵。表情看來悲憫--是我看著它覺得悲憫。比起來,還是我們的紙紮公仔,來得爽快實務轟烈。

墓碑和墓園其實是絕對地反個人主義的。碑上寫著男的女的名字,都是以爸爸媽媽公公婆婆兒子女兒的名號而被紀念著,生前的性格喜好經歷一概不提。當然,立碑也像在報紙登啟事,每方吋都得算錢,左省右省最後只有剩下人際關係省卻不了。否則日後還有誰來掃墓?也有不少夫婦是合葬的,彷彿他們對對生前都相親相愛,從不吵嘴、糾纏、怨懟、搞婚外情。相對了一輩子,死後還得擠在一起,不覺幸福,倒是有點壓迫感。其實花那麼多功夫開園建墓立碑,又雕石又刻字幹麼呢?死人又看不到。噢,是我傻了,墓園,從來是為生人而建的。

雜草叢中忽然有東西閃過,是狐狸!這是我第二次在倫敦看見狐狸(別問我怎麼倫敦會有狐狸,總之我就是見過,或者願意相信我見過)。故事裡的狐狸都有靈性,第一次出現的預兆我後來終於明白,這次再見不知想告訴我什麼?我還未來得及問狐狸先生一句「幾多點?」,狐狸先生尾巴一搖就竄走,芳蹤杳然。時間嘛,不問而知,當然是絕不等人的。匆匆來,匆匆去,「他朝君體也相同」,我又何必巴巴的跑來看墓園?所以我轉身離去,趁著它終於找上我之前,好好去曬每一天的太陽。

260405

April 25, 2005

四月連環套

四月
被三和五卡住,呆滯,點一根煙,
吞雲吐霧;


被無辜挾持,榨取,吐出蠶絲,
將大氣結繭;

大氣
透不過氣來,掙扎,放出冷風作機杼,
編紡飛鳥四出求救;

飛鳥
尋不著收信的人,迷路,不等夏天,
就死了心;


不得動彈,僵化,泵不走回憶,
忘不了四月。

240405

April 23, 2005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

Radiohead主音Thom Yorke在OK Computer一碟後,陷入抑鬱狀態。他的好友Michael Stipe(REM主音)教他每當情緒跌入黑洞時,就心裡反覆唸著:I'm not here and this isn't happening。Thom Yorke於是寫了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6分鐘裡喃嘸般反覆唱吟的,就是這句隱身的咒語。

古今中外關於隱身術的人物故事何其多,由神仙施法,咒語,藥水藥丸,到隱身鞋帽袍子披肩,一隱身便有故事。最可愛的隱身是《愛麗斯夢遊仙境》裡的赤郡貓,由頂自踵地現身,再由踵至頂隱去,最先浮現的是微笑的大嘴巴,最後消失的也是這招牌式的微笑。彷彿在展示最高明的社交手腕:出場引人注目,離場芳蹤杳杳,而且不遲不早,就在別人想抓而抓不住的那一下落空中,烙下印象。

鬼魂大多懂得隱身,或者根本是透明的,代表一種來去無蹤的自如。凡人心裡羡慕,偶然獲得了,先歡喜一陣,或四出搗亂作惡,或企圖達成平日如不了的願,但最後往往悲劇收場,因為新鮮過後,都受不了自人間消失的徹底孤寂。我們想盡辦法爭取別人重視,卻又渴望無人干擾的自由瀟灑。隱身故事說來說去的,底裡是這層矛盾。

其實關雲長當年刮骨療傷,不放麻藥依然笑談風生,何嘗不是種精神上的隱身術?古希臘一些哲學派系提倡ataraxia的概念,講究的就是一種不為世所動,完全漠視物質環境的精神狀態。有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真隱,其實是隱於心吧。人躲到天腳底,躲不過的最後還是自己。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
/Radiohead

That man, that's not me
I go where I please
I walk through walls
I float down the Liffey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In a little while
I'll be gone
The moment's already passed
Yeah, it's gone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Strobe lights and blown speakers
Fireworks and hurricanes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220405

April 22, 2005

造人

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工匠在打鐵。

是老師傅了,也不畫圖則,隨心裁一塊材料下來,拈拈重量大小質地,心裡有個大約,抬手就敲打起來。

尖銳的,用銼磨鈍;悍硬的,用高熱退軟;平的拗彎,彎的錘平,起伏的磨光滑,光滑的用腐液銷蝕,把完整的鋸開,把不相干的焊接⋯⋯一案頭齊全工具,任你再冥頑,鎚、鉗、鑽、鋸、銼、釘、鑿,總有整治的法門。

出錯的,受不了斷裂掉的,隨手一丟,不見天日;捱過去的,成材的,被捧上檯盤,人見人讚,領盡風騷。看厭了,有新主意了,又造一件,換上,舊的棄之敝履。

造手工的人往往浸沉於造物的快樂,孜孜不倦,竟渾忘頭頂的鐵鎚,正也無聲地錘打自己,而且同樣隨心所欲,手下半點不留情。

210405

April 21, 2005

布象

凌晨3時,一隻花布象來到我窗前,用象鼻輕敲玻璃。

夜黑,風冷,我連忙開窗把牠抱進來。「痛⋯⋯」牠呻吟,圓眼睛眯成一條縫,大耳朵都張不開來。

「怎麼啦?」我輕掃牠的背,有點心痛。

「肚裡的棉花⋯⋯有根針⋯⋯」牠的象鼻神經質地蜷曲,身上的花紋彷彿全被漂褪了。

我於是用挑針小心翼翼地挑開牠肚皮上的縫線,探手進去找針。

「嗚⋯痛⋯痛⋯⋯」象鼻不由自主地抽搐,「找不到的⋯這樣⋯把棉花⋯抽出來吧⋯⋯」

我試著抽走一團棉花,軟軟的,什麼也沒有;再抽,還是找不著。

「再抽吧⋯⋯」

「可是再抽就光啦!」我著急。

「抽吧⋯⋯求求你⋯⋯」

我硬起心腸,繼續把棉花自牠肚子裡抽走。一團,一團,一團,針找不到,布象卻乾癟下去。

最後,布象攤成一個扁扁的布袋,嘆氣:「吁,這好多了⋯⋯」然後閉上眼睛,鼻子耳朵尾巴四肢釋懷地躺下。夜風,揚起一地棉絮,團轉。我呆坐著,指尖緩緩地撫平牠身上的皺紋。在找到針之前,或許,這樣對牠比較好。

210405

更正啟示

208: 我倆謹為上篇文章《少年》中,以「四月倫敦」形容惡劣心情的謬誤鄭重致歉。

209: 四哥,你的脾氣是飄忽了點,但也有極可愛的時候,像今天。

208: 為酬謝你送給我們一下午的日曬,以及一湖Hype Park風景,在此送上響吻一個。

209: 買一送一,兩個。

200405

April 20, 2005

少年

愛麗斯坐在咖啡館,心情惡劣如四月倫敦。

就在眼睛漸漸發熱,眼角汪著的淺灘快要溢出的時候,一個少年走前。「我可以坐下嗎?」

愛麗斯連忙別轉頭印一印眼角,心裡咕噥,要搭訕也不挑挑時候。抬頭只見少年的一管鼻子筆直如雕像,愛麗斯呆一呆,好眼熟!一時來不及想,唯有聳聳肩,「隨便。」

少年坐下來,一臉石膏像的蒼白,不喝咖啡,也不說話,就只靜靜盯著愛麗斯。愛麗斯知道自己雙眼大概腫得可以,越發不自在,正想說些什麼,男孩開口:

「你,又把我忘記了。」

愛麗斯心裡發笑,噯,生得眉清目秀,不等於就可以故作文藝。正想說點什麼聰明話,嘲笑一下,男孩又說:

「有個玩意,每次你不快樂,我就作給你看。已無數次了,你又忘記嗎?」

愛麗斯揚一揚眉,不作聲:我且看你這場戲怎演下去。男孩指著咖啡店櫃檯上的一籃生果:

「不動一根手指,我可以把那隻最鮮綠油亮的青蘋果,化成一灘水。」

愛麗斯差點笑了出來,咬著唇,斜眼瞄著那隻蘋果。五分鐘,十分鐘,蘋果紋風不動,連買的人也沒有一個。

男孩拍拍她的手背,離座。愛麗斯心想,不是吧,正想問他搞什麼鬼。一別轉頭,他一身黑色的背影,迅間潛入她腦裡搜索翻尋,找著一些模糊隱約的印象,對扣,重疊。

啊,她這才想起來,她與他,有一生一世的盟約。他的名字,叫時間。

200405

輪迴

他把皮球拋給我 我閃失了
因為我在給另一個他拋皮球

他閃失了
因為他正給另一個她拋皮球

她閃失了
因為她根本不想要皮球
並拍拍我的膊頭 問
我們為什麼一定得拋皮球?

拋皮球 落得一地愁
不如一起放下屠刀 撒手
涅盤就在彼岸的盡頭
那裡沒有欲求 更沒有皮球

190405

April 18, 2005

叉燒飯

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吃一碗魚蛋粉。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但要找一碗噴香滾熱,魚蛋爽河粉滑,也講機緣。

剛好走到街口一間新張的粉麵檔,光潔明亮香氣蒸騰,便進去一試。「伙計,唔該一碗魚蛋粉!」

大廚親自走出來,一臉誠懇,對我說:「魚蛋粉太普通了,你看起來這麼餓,我想親自為你煮一碟完美的叉燒飯。」

叮一聲,我的腦裡出現了一碟光采鮮艷的叉燒飯,在畫面中央誘人地旋轉。我吞一吞口水,好吸引,便跟著大廚入廚。完全把以前立下的,永遠放棄叉燒飯的決心丟到爪洼國去。

廚房裡什麼都準備好了,鍋正熱,水正滾,蔥花鼓油糖醋鹽一應俱全。我也洗乾淨手綁上圍裙準備幫手。

兩個人呆了一陣。

廚房裡根本沒有人懂得煮叉燒飯,甚至,沒有人知道叉燒飯其實是什麼一回事。

噯!不試試看,誰知道呢?於是我們又笑了,起勁地煮起叉燒飯來。

結果嘛,不難想像。對著爛攤子,大廚哭了,我也哭了。

我說:「其實我不過是想吃一碗魚蛋粉,為何搞得這麼複雜?」

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來我根本不懂得煮東西。」

不如回到魚蛋粉,重頭開始?但鍋已焦了,碟也砸了,單是收拾廚房就夠筋疲力盡。

於是我解下圍裙,又回到街上。雖然軟扒扒的胃已經搞不清楚還餓不餓,但我還是微笑著,心裡感激,曾經有一個大廚,真心想給我煮一碟叉燒飯。

180405

不得了

風一吹過毛孔仍會收縮

跳進水裡仍懂得浮起划水踢腳呼出氣泡

添一件白棉背心便馬上狂想夏天

咬一口士多啤朵味蕾便嘻哈傻笑

一晚聽第三十七次<歡樂今宵>仍會不規律的心跳

我是這麼的幸福

幸福得不得了 不得了 不得了

170405

April 17, 2005

乾掉一小杯92年的Macallan後,她決定潛進記憶的森林,尋找那所中央密室。

她把頭髮挽成結實的髻,緊咬牙關,一口氣穿越荊棘的叢林,翻過冰封的雪嶺,橫渡濃稠的沼澤。一些影像如鬼樹的爪手拉扯她的頭髮衣角,在身上劃出血線;一些聲音如盤繞迴飛的禿鷹群,在頭頂虎視眈眈;一些氣味如吹不散的厚重濃霧,把前路和方向淹沒。但她沒有停下來,握著拳頭,漠視四周,只顧向前走,向前走。

終於她來到那所藏於森林最中央的密室,用盡最後的氣力把石門推開。小小的密室裡空無一物,只有一格嵌在石牆上的燈掣。只要把燈掣扳下,她心裡清楚,一切就會熄滅,從此夜夜安眠。她於是伸出手指,勾住那小小的扳扣。

良久,良久,良久,她都下不了手。最後她默然地退出密室,關上石門,沿著原路離開森林。留下一盞閃爍但和暖的暗燈,雖然每天消耗她一點能量,卻堅定地照亮無人地帶中最柔軟的一角。

160405

給沒有名字的路人甲

你我相遇
於去年夏天我在海灘上敲穿你的頭

你我重逢
於今年春天我在浴室裡撞腫自己的後腦

喂,一痛抵一痛,即使你已不痛不癢
也算是還了給你
命中註定 不拖不欠

160405

April 15, 2005

當容量快要爆滿
我把自己對摺一次
在夾縫裡藏起
一路撿拾來的一切

對摺一次 裡面有
一夜的星星 一陣風 一道橋 一串留言

再對摺一次
甜的眼睛 鹹的耳朵 結冰的氣味 蒸發了的撫摸

再對摺一次
你的羽毛 我的風 你的堅持 我的麻木 你的放肆 我的自由

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

這便是宇宙指派給我的摺疊練習
超越萬物不能對摺6次以上的物理極限
訓練自己緊縮成容得下一切的無限 直至

摺痕與身上的皺紋等量的一天
逐一翻出來 抖掉灰塵
每一件
換一個微笑

140405

April 11, 2005

形而上日式玉子燒

多年前,為著一個嗜吃蛋的人,我學會一種很複雜的煮蛋方法--日式玉子燒,喏,就是玉子壽司上面那片厚蛋。

別少看那片蛋。玉子壽司在壽司迴旋帶上屬便宜的下品,但在高級日本餐廳裡,至少要學師滿7年的師傅,方有資格煮它來奉客。說穿了做法其實不難,但心思、巧手、耐性、手神、經驗,缺一不可。

那年夏天,我賦閒在家,幾乎每天也試著煮一次。由焦黑的、潰不成形的、太鹹的、太甜的,一直煮,直至每次都能三兩下手勢,煎出一條漂亮結實,香甜嫩滑鮮的日式玉子燒來。

他沒吃多少次,我們便吹了。再沒有眼淚可以抹,我閒著的一雙手,除了抽起煙來,就是煮蛋,而且是為自己煮--由打開雪櫃挑蛋開始,浮躁漸漸消散,心思集中在那幾隻不可思議地圓渾、完美、自給自足的橢圓上--是平伏心情的最好方法。

這星期,我很想很想煮一次日式玉子燒。但手上既沒有合用的鍋,也沒有材料。於是我發明了一個變奏的煮法--形而上日式玉子燒。

唔,做法。找一個靜靜的角落,坐著,閉上眼。

在腦海裡挑選3、4隻完美無瑕的蛋,準備一隻絕不黏底的日式方形煎蛋鍋,以及各式調味料。一切應有盡有。

先是打蛋。「噗卡」,側一側耳,呀,最喜歡聽這一下蛋敲在瓷碗的聲音。但小心,不要打出泡來,否則煮出來的蛋會像月球的表面。要訣是把筷子貼著碗底,以單一方向攪動。放進糖、牛奶、日式醬油和味霖,細細拌勻。

接著是熱鍋,然後用吸飽油的棉花擦拭鍋面。倒進1/4碗蛋液,滋!芥花籽油溫柔地托起蛋液,唔,好香。瞄一瞄火喉,火要慢,要細。搖一搖鍋子,讓蛋液平薄均稱地舖在鍋面。待略煎成半熟,用筷子輕巧地從角落挑起這層蛋的軟布,由外往內捲成一條蛋芯,推到鍋的一方。記住要屏著氣息,抖著一雙手,便做不好。

重覆以上部驟,把蛋芯捲進新煎的蛋布裡,一層一層加厚。完成後,用捲壽司的細竹簾包裹煎好的捲蛋,柔力壓成扁圓的條狀,待涼。

用利刀將之切成4小份。用手執起空氣的筷子,把百分之百完美的玉子燒逐一送進口裡。

就這樣靜靜地,在這完美的十五分鐘,我把完美完成了,吃光,張開眼,絞著的心肝脾肺腎回到原位,心裡,再無掛礙。

100405

April 08, 2005

她學習適應新生活,如初生的嬰。

哭泣。第一件事就是哭:角膜先蒙起一層霧,眼角濕潤,淚水漸漸湧出,一直湧,一直湧,滑下臉頰,凝聚於下巴直至超出張力的負荷,點滴下;然後鼻子酸溜起來,抽泣;那陣酸瞬間擴散到心臟,嗚咽,繼而嚎淘。不,哭泣是嬰兒本能,不必學。她要學的,是停止哭泣。忍住眼淚,是生存的第一課。

呼吸。胸口不時有窒息的感覺,需要呼吸輔助器。一支Silk Cut Ultra,才o.1mg,死不了,卻夠讓她心平氣和地坐著,慢慢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噎著的一口氣喘回來,傾動的一切又再平伏。

吃。還咬不動塊狀食物,只好喝牛奶。張開嘴,鬆開喉嚨,骨碌骨碌倒下,不費勁,胃也乖乖接受不再反抗。一樽580ml綠色semi-skimmed相等於450多卡熱量,含豐富蛋白質,適量脂肪及維他命,足夠提供一日所需。

拉撒。坐廁所半天,一腦空白,就瞪著天花/地板,也不用再做什麼表情。以toilet-training作psychotherapy,直至雙腳麻痺。

睡。哭累了就睡,不太困難。

再次變回單身的她,就這樣學習適應新生活,如初生的嬰,而且存活下來。

070405

April 06, 2005

夢魘

他走後,她每晚也夢見一隻小小的它,潛進自己的被窩裡面。

它一身油綠(綠色=邪惡),閃著不成比例的圓大紅眼(紅色=危險),四腳連帶蹼掌繃得緊緊,鼓滿氣力準備隨時撲起、潛伏、靜觀、再撲起。喏,正是她在National Geographic的封面上,不時看到它當主角時的模樣。

她想把那張床換掉,連同和他枕過的棉被枕頭睡衣。還有牙刷毛巾梳子杯拖鞋衣櫃桌椅煙灰缸⋯⋯總不成把整個房間都丟掉吧?於是她每晚吞兩顆安眠藥才敢睡。然而那幾顆藥房賣給她叫Nytol的白色丸子並沒有什麼功效。'Clinically proven night time sleep aid' 。Clinic裡的subjects當白老鼠時並沒有失戀嘛。

於是那隻它每晚都來。4時55分,是時候了。伏在床前,它眼睛骨碌骨碌地轉,滿腦子的奸險,大嘴巴卻微笑著,裝出一臉可愛,伏下,蹼掌輕輕踏前,白滑的肚皮貼著床墊,拖著進化時把尾巴摔掉的屁股,潛進她的被窩裡,一言不發,就只靜伏在她的背上。

5時20分。朦朧間,她未有發覺,只覺得背後涼颼颼,便扯著被單縮一縮身體。裹在棉被裡的它於是與她貼得更近,大嘴巴笑得更滿意,一直線由左邊臉拉到右邊臉。她背上的毛管本能地一根一根豎起,以森林失火的速度,一下子蔓廷至肩膊手臂胸腹大腿小腿腳踝。她醒過來。

她懷疑,它就在背後。夜涼如水,聽不見一點聲音,只覺得身體有一顆心撲通撲通在跳。不是她的心跳!她頭皮發麻,想翻轉身看過究竟,卻不敢動彈。它會自己消失的,它會自己消失的⋯⋯她緊閉著眼睛念著,只要我睡下去,它就會自己消失。5時40分,她沒有,它也沒有。

5時55分,她緊縮著的雙腳開始麻痺。她沒有選擇,於是慢慢地,惶恐地轉過身來。那顆冷冰冰的心跳隨著她的翻身移動,走上她的胛骨,再走上她的肩膊。

兩對大眼打了個照面。

它朝她微笑,彷彿在討好她。她尖叫,跳起,竭斯底裡地抓起棉被——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它的蹼掌緊抓著,一把嘴四條腿黏在棉被上,如花布的圖案,然後帶著一個明晚再會吧的笑容,消失。

汗涔涔而下,混和著淚水,流下臉頰。她再一次醒過來,6時05分,不遲不早。不過是夢而已,她喘動的氣息平伏下來。但每晚都夢見的,還算是夢嗎?她不敢再閉眼,一閉眼,那雙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的血紅大眼就浮現。她只能躺著,乾瞪著天花板,直至天明。

然後第二晚,它依舊的來。如極嚴苛的排球隊教練,預備給他最有潛質的隊員,每天一次的操練。

060405

April 05, 2005

企鵝浴

愛麗斯躲在浴室浸泡泡浴的時候,皇帝企鵝蹲在廁板上與她閒聊。

「我來問你,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傻?」愛麗斯掃著身上的泡沬,隨口問道。

「嗯,你看我樣子傻,可是心裡明白得很,那是假傻;我看你一臉聰明,可是心裡糊塗,才是真傻。」企鵝抬一抬眉,朝她眨眨眼。

「好哇,你這麼聰明,請問:浴室代表什麼?」愛麗斯再問。

「孤獨。」

「泡泡浴呢?」

「孤獨。」

「這水龍頭滴水聲呢?」

「孤獨。」

愛麗斯詑異:「噯,果然腦筋不錯嘛。」她從一旁的冰桶裡掏出一條新鮮三文魚,拋給企鵝。企鵝原來隱沒的頸項矯捷地一伸,啣個正著,一咕嘟吞進肚裡。

愛麗斯又把浮在水上的泡泡皂球往下按,「這泡泡球呢?」泡泡球用力反抗,彈上水面。

「孤獨。」

「這也是孤獨?」愛麗斯把聲線抬高八度。

「會傻呼呼一個人跑去Body Shop買這種薰衣草泡泡皂球的女人,一般情緒都有點問題。」企鵝攤攤那雙扁滑的手。

「呸,你企鵝懂什麼?人嘛,誰沒有一點情緒問題?」愛麗斯拿水潑牠。「你知道快樂是什麼嗎?」

企鵝大力拍一拍手板,然後右手掩住嘴:「噓!這兩個字亂說不得!不是有個叫尼采的德國佬嘛?他寫了整整一本書,就是談這兩個字,結果呢,一生痛苦;」牠伸舌頭:「叔本華老是說愛情,他可是終生都在單戀呢;還有那個柏拉圖,嘴裡說著精神戀愛,腦袋裡其實好色得不得了。這些東西,可是越說,走得越遠呢。」

「那閣下有何高見?」

「快樂嘛,就像蟑螂,粗生粗養,只可以在隨隨便便雜亂骯髒的夾縫裡、角落裡生存,趁你不留神才跑出來一下,馬上便急腳竄走。在太明亮太整齊高貴優雅諸多標準思想複雜的地方,它會死掉的。」

「好啦好啦。」愛麗斯不耐煩。「我要起來啦,你可別偷看。」

「抱歉,你脂肪不足,未夠肥美標準。」

愛斯斯提起滿冰桶的鮮魚:「好得很呀!你剛才說快樂說了那麼長篇大論,活該受一下苦吧。這桶魚我今晚自己幹掉。噢,白酒煮好呢?還是牛油煎呢?」

企鵝怪叫。

040405

April 03, 2005

溫柔與暴烈

奶油軟的雲朵 嵌藏 生鏽的長鐵釘

飛鳥的輕羽 倒掛 高壓的電纜

放得輕輕的聲線 卡滿 淡水魚的幼骨

一目了然的瞳孔 透露 流沙的浮躁

飽暖的被窩 捲裹 僵涷的肢體

豐滑的生蠔身體 咬出 滿口沉船的廢金屬

如果我的溫柔與暴烈
只能永遠並存 一如連體的嬰
我該怎樣才能調較出
一個你我都盛受得起的比重?

020405

March 31, 2005

素描一個英國老太

如果Earl Grey茶包發出聲音
大概會和她的相仿
要這般把聲線長期保持在鋼琴的右手邊
而且依然優雅 所有戰後出生的淑女已經做不到
這把聲音說起自己老家在愛爾蘭時
濁蛋白的眼珠忽然爍亮
問她為何滿口英格蘭腔
嘴角又翹起Harrods百貨公司式的驕傲

當然她驕傲得理直氣壯
這年頭誰還知道什麼是禮貌!
可惜我未有本事看James Joyce 無從考究
是不是每個愛爾蘭老太也如她般可笑又可愛
為何她不當美國總統呢?
每次與她打招呼我就心底惋惜
她把每個人都喚作my dear darling (舌頭條件反射地向內捲90度3次)
由她坐擁白宮大概會宇宙和平

但她還是每天待在大學宿舍的接待處比較幸福
把走過的每個人當作升起的日
響亮地啼叫:Good morning my dear darling!
聽起來彷彿這世界極明淨愉快
如被輕度潔癖者每句鐘擦拭一次的玻璃窗
當然她必有她的煩惱
由兒孫到退休金到風濕到記性不好 大概一件不比我少
但管它呢my dear darling
Today's weather is so marvelous isn't it?

300305

March 30, 2005

在05年春,點一首41年前的Nina Simone

(噯,再俗氣,也就由得我放肆一次吧⋯⋯)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Nina Simone (1964)

Baby you understand me now
If sometimes you see I'm mad
Doncha know no one alive can always be an angel?
When everything goes wrong you see some bad

Well I'm just a soul whose intentions are g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Ya know sometimes baby I'm so carefree
with a joy that's hard to hide
And then sometimes again it seems that all I have is worry
And then you burn to see my other side

But I'm just a soul whose intentions are g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If I seem edgy
I want you to know
I never meant to take it out on you
Life has its problems
and I get more than my share
but that's one thing I never mean to do
Coz I love you

Oh baby
I'm just human
Don't you know I have faults like anyone?

Sometimes I find myself alone regretting
some little foolish thing
some simple thing that I've done

I'm just a soul whose intentions are g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I try so hard
So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290305

她與人跳舞,被無意踩了一腳,「哎喲!」,痛得直跳起來。腳還痛著,卻在離地的剎那看得更遠更多。

290305

March 28, 2005

一個下午的剪貼

愛麗斯坐在書桌前看書,眼前突然出現一套剪刀及膠水。她反轉包裝,背面寫著:適用於剪貼任何物件。她於是拆開包裝紙,握著剪刀淩空剪了兩下,又旋開膠水樽,湊近鼻子聞了聞。啊,好熟悉的手感和味道!簡直有deja vu的感覺,彷彿它們從來是自己的。她想了想,決定用來剪貼三件東西。


1)愛麗斯剪貼頭髮
剪貼,是一種改變吧,愛麗斯心想。而女人一想到改變,就想到剪頭髮。她跑到鏡前,念咒般喃喃地說:我最想改變的就是自己。然後卡嚓卡嚓地把頭髮左一縷右一綹地剪掉。試試男仔頭吧,試試Bob頭吧,試試Skin head吧⋯⋯然而剪來剪去,她還是喜歡原來的樣子。

愛麗斯於是把剪掉的頭髮重新貼上。我最不想改變的就是自己,她下結論,然後滿意地笑了。


2)愛麗斯剪貼空氣
剪貼,是一種創造吧,愛麗斯心想。她走到窗前,剪下一陣風,張貼在一面白牆上。四月的暖風徐徐吹送,書桌上看到一半的書,和她身上頭髮衣裙都活了起來。她又湊到花瓶裡供著的幾支白蘭花前剪了幾下,把花香剪下,貼在頸背,聞起來,自己就是一枝白蘭。

愛麗斯高興了,提起電話亂按了幾個號碼,嘟,嘟,嘟,嘟,嘟,接通了,是一把沉沉的男聲:

男人:喂?

愛麗斯:嗨,我是愛麗斯。

男人:愛麗斯?誰是愛麗斯?

愛麗斯:我就是愛麗斯,我是你的愛。

男人:妳打錯了。(收線)

愛麗斯一邊說,一邊把聲音剪下,拼湊起來,貼在半空中,男人沉著而肯定地在空中說:「我·愛·妳」。愛麗撕下聲音,貼在耳邊,男人在耳邊說:「我·愛·妳」。再撕下,貼在枕頭上。男人便在枕邊說:「我·愛·妳」⋯⋯無數沉著而肯定的「我·愛·你」在愛麗斯的房間裡迴轉,此起彼落。


3)愛麗斯剪貼時間
剪貼,是一種補救吧,愛麗斯心想。可以隨意把錯的剪掉,把好的貼上,多好。她抬眼望向四周,想著要把什麼憾事剪個乾淨才好,才發現天色正漸漸昏沉。她亮起燈,驚覺自己竟在這玩意上荒廢了整個下午,連忙把「現在」抓住齊口剪斷,扭轉,反貼到「以前」。

手上的剪刀和膠水,馬上不知所蹤。那麼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她想。但愛麗斯不知道,剪掉的時間只是剪掉了,卻從來沒有消失,它永遠存在於另一個空間裡,以弧型的狀態,黏附著現在。

於是愛麗斯再次坐在書桌前看書,眼前突然出現一套剪刀及膠水。她反轉包裝,背面寫著:適用於剪貼任何物件。她於是拆開包裝紙,握著剪刀淩空剪了兩下,又旋開膠水樽,湊近鼻子聞了聞。啊,好熟悉的手感和味道!簡直有deja vu的感覺,彷彿它們從來是自己的。她想了想,決定用來剪貼三件東西。

270305

March 27, 2005

牛頓計算不了的定律

假設:用力把一個蘋果拋上天

推論:之後就沒我們的事了。蘋果最後落在哪裡,滾到哪裡,發不發芽,長不長樹,開不開花,結不結果,還看它自己的造化。阿們/喃嘸阿彌陀佛/whatsoever。

260305

單細胞生物

抱歉一直瞞哄著你
我原來只是一隻單細胞生物
喏 那種最最原始的
一點水一抹陽光一個吻一句耳語一陣搔癢一下擁抱
就可以圓圓胖胖沒頭沒腦地生長
張開臂 就抱
張開口 就吻
眨眨眼 就哭
點點頭 就笑
不懂拌嘴 不曉拒絕 不聞不問 不假外求

但風一吹我就動搖
地一震我就分裂
1開2 2開4 4開8 8開16 16開32⋯⋯
蔓延 擴散 漫山遍野

既然再也瞞哄不了你
我要的只是一個明亮的玻璃器皿
把我嚴密地供養著
那麼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
給你每天用顯微鏡仔細地觀察著
把每點變化紀錄在記事本上
這樣你才不會忘記 每天 給我
一點水一抹陽光一個吻一句耳語一陣搔癢一下擁抱

260503

March 24, 2005

209) Lucky Strike看《Lucky Strike的微笑》

一天完了。女人下了課,把功課趕完,把餃子吃光,連舌尖的黑巧克力也舔乾淨了,萬物終於靜下來。她點起了煙,用手支在半空,就這樣乾坐著,嘗試什麼也不作不想。房間裡靜得連時間也不復聽見,她覺得自己彷彿從宇宙間悄悄隱身,又想像自己就是愛麗斯夢遊仙境中,那隻由下半身往上消失掉的赤郡貓,並裝出一個懸浮半空的微笑。

突然「噗卡」一聲,煙發出燃燒乾紙的燥熱聲響。它瞥見女人抬眼看著自己,心裡有點憐惜。妳是以為我在笑吧,老是叫自己不要多想,卻還是想太多了。煙感到滾熱的火球正繞著身體的溜溜、的溜溜地疾步滑走,將自己由深棕燒成紅,再由紅燒成炭黑。不過是最尋常的物理現象,卻無端感慨起來,又何必呢,煙很想這樣勸說女人。別讓自己太過靜下來吧,親愛的,我這聲響平常是聽不見的。女人卻忽然笑了,把煙灰震得簌簌散落一地。

煙再無暇猜度女人的思想。我快要燒成一地的灰吧,它閤上眼睛。比起世間的種種,我原來挺不錯,就這樣以飛快的速度燃燒著自己,來不及想得太多。煙於是乖乖聽從物理法則,一邊發出微小的「噗卡」「噗卡」聲,一邊消失。

230305

March 23, 2005

208) Lucky Strike的微笑

一天完了。課上完了,功課趕完了,餃子吃光了,連舌尖的黑巧克力也舔乾淨了,萬物終於靜下來。我點起一支煙,用手支在半空,就這樣乾坐著,什麼也不作不想。房間裡靜得連時間也不復聽見,我由是從宇宙間悄悄隱身,像愛麗斯夢遊仙境中那隻由下半身往上消失掉的赤郡貓,只留下懸浮半空的一個微笑。

突然「噗卡」一聲,右手支在耳畔不遠處的半支煙笑了。我呆了一呆(這話說得不對,我本來就在發呆嘛),抬起眼,只見暗黑中好幾個滾動的小火球,繞著煙絲的森林的溜溜、的溜溜地疾步滑走,將森林由深棕燒成紅,再由紅燒成炭黑。是走得太快活吧,忍不住微小地發出「噗卡」「噗卡」的笑聲。這笑聲平常是聽不見的,若不是這難得的寧靜,一般都會被錯過。我也忍不住笑了,煙灰卻嚇了一跳,簌簌散落一地。

最後一切也只剩下一地灰吧。如果我也如世間的種種,正以不同的速度燃燒著自己,我很願意以畢生積存下來的智慧,學習一邊發出「噗卡」「噗卡」的笑聲,一邊消失。

220305

March 21, 2005

切洋蔥

快樂

是和你一起切洋蔥

兩對手 小心翼翼

一層一層地剝開 表皮

一圈一圈地發現 內心

一刀一刀地適應 刺激

一點一點地調理 味道

你眼紅了 因為努力想看清楚

我笑了 因為還懂得流眼淚

210305

March 17, 2005

樹鳴

Hyde Park之大,讓我常有一個足以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幻覺:這公園其實是我的,不過是我生性慷慨又喜熱鬧,所以才任閘門開放,隨眾人自由出入而已。誰敢說不是呢?走進去我想看花就看花,睡懶覺就睡懶覺,就算我忽然大叫,扮速龍奔走,或是唱起京戲來,也沒人管得著。

像今早我又跑去巡視我的領土。唔,有一點叫春天的東西現身了,公園正悄悄地蛻走冬天的皮,像乾硬了的水彩顏料又再被蘸上水,色彩都鮮活流動起來。就只有草坡上一顆大樹,還由頂至踵地枯著一樹的葉,既不肯落下,也不肯冒新芽,頑固地守著冬天不放。

我被這顆樹鎮住了。什麼在吵?竟吵得這麼放肆!是風吹過大樹,上千片枯葉同時沙沙作響。我一步一步趨近,如旋動擴音機的聲量掣,葉聲由弱轉強,越鬧越厲害,竟像有無數的人一起說話。把樹比作人原是一點也不新鮮,由西方童話裡夜間成妖的魔樹,到中國的人參,樹看起來一直都有人的影子。但這一刻,我卻覺得自己像一顆樹,應該說是那顆樹才對,再也聽不到別的,只聽見自己發出來的聲音--體內的血被撲通撲通的泵動,蜿蜒流過大大小小的血管;指甲頭髮皮膚努力生長,舊的去掉了,底下新的拼命掙扎著要冒出來;感管神經不息地接收無數從外收集來的訊號,再敏捷無誤地朝目標發射出去,一捧交一捧地傳給大腦⋯⋯在喧鬧的,原來是我!當我身體的輪廓,滾過大地的輪廓,兩方互相共嗚,互相感應對方的震動,以同樣的節奏生長,衰退,生長,衰退。

樹慢慢靜下來,我也慢慢靜下來。我就以這個節奏走著,這個世界嘛,其實也是我的。

160305

March 15, 2005

黑洞

原諒我已經
再無容量放置你送給我的種種
當年你牽來的那頭微笑的象
那句說了連你自己都後悔的話
用指頭在我頸背敲過的半首歌
撇下我一個人看的一場煙火
喘著氣一起走上的石板路
回家後悄悄練習卻怎樣也模仿不了你說的那段急口令
因為不肯掛掉電話而麻痺掉的耳朵
還有在沙灘上盹著了一起給陽光曬褪了的皮

原諒我唯有
在宇宙開一個保險箱
只有黑洞 只有黑洞可以無限量包容
暫代保管從我那裡滿溢出來的一切
我方可無重地懸浮空中
繼續做一顆不會突然掉下來
而且閃亮的星

150305

March 14, 2005

星期天,在倫敦談一場廣島之戀

大好的星期天,散步至Mayfair一間老戲院,以一張早場戲票價錢看兩套阿倫雷諾的經典。去年在馬倫巴在去年重看過二次,不提也罷。倒是廣島之戀,想看多年而不得,終於看著了,很有點在名勝到此一遊的沾沾自喜,心知俗氣得很,可是回到家還是忍不住要吹嚧一下。

看早場是別有一番風味的:聞到的不是爆谷,是早餐--多士香、薯餅香、煙肉香隨著燈光轉暗,越發濃郁,飄散著太平盛世的安逸感。戲院以現在的標準來說算很闊落吧,竟也坐滿了一半,觀眾多數都是單枝一個人。都是單身的嗎?或是另一半不愛電影?還是相對太久需要一點私人空間透透氣?對於後者,電影院在本質上倒很像偷情的時鐘酒店--抽離現實的場所,幾十分鐘的感官刺激,無後顧的情感宣洩,散場後風一吹,又回到現實。

於是翻開Timeout,在阿倫雷諾、溫雲達斯及塔可夫斯基之間,我選了阿倫雷諾--要偷情,還是法國人比較吸引。無獨有偶,他這兩套電影談的也是偷情。廣島之戀一開始就是光潔的肉,互相摟抱著,手指扒在對方的背,時鬆時緊,彷彿那是亂世中唯一能抓住的一點實在。女主角剛開始要的不過一夜情,一夜過後,時、地、人一環一環扣下去,卻把她的舊事一件一件都給抖了出來:來到結束戰爭的原爆城市,勾起了她當年與德軍情人的初戀;偷情對象熟睡時抖動的手,讓她想起情人死時的姿勢;偷情的刺激,重提了當年那段不被允許的愛,以及當中的苦楚。

廣島之戀的美,正是來自這一連串命運的對照--兩城的對照,兩段情的對照,過去與現在的對照。十四年前的法國小鎮,重疊在十四年後的廣島,而戰爭如一條橫線,從中把種種串連起來。女主角一直嚷著要走了要走了,人和城市卻都被歷史釘住,動彈不得。十四年過去了,廣島的原爆博物館仍在鮮活地展示死傷者潰瀾的傷口,一如她心里那塊從未癒合的肉。

然而這種對照也帶著治療的效用,就像被迫著盯住鏡子裡的自己,把一切紕漏都照了出來,逃避不得。她於是竟夜在城市中失魂落泊的遊走,直至終於能夠勇敢地,微笑著說出男主角的名字,如尋著那句解咒的口訣。叮一聲,她重光了。簾幕,也如釋重負地落下。

人是自由了,路還得走下去。於是我轉身離場,在難得的陽光中,繼續前行。


130305

March 13, 2005

現在式

雲飄走了

牙線用光了

頸背的癢搔過了

焦糖冷卻了

郵差派過信了

漩渦平伏了

心跳正常了

一段書讀明白了

那件事忘記了

我閉嘴了


像教小孩游泳時不斷退後的爸爸

現在

永遠就要到了


120305

March 12, 2005

因果

我夢見自己在切牛油果,一刀剖開兩半,裡面卻是啤梨--深墨綠的薄殼裹著淨白的肉,如難產的怪胎。

你,是不是心裡藏著什麼秘密,瞞著沒讓我知道了?

110305

March 09, 2005

我想畫一個四方盒子

我想畫一個四方盒子

把你和我放進去 再用細細的鉛筆線

悄悄把門封上 喏 就這樣

我們才可在絕對的寂靜中 不被干擾

(對望) x 6次方


我想你 在盒子裡再畫一個四方盒子

就放在你我中間 再用細細的鉛筆線

開出一個個窗 內面有絕對的虛無 喏 就這樣

我們才可把未說的話投放進去 不怕肉麻

(說話) x 6次方


當然你我可以隨時反悔 逃走

因為我們都不曾沒收對方的橡皮擦

但這一刻我想要的 不過是用鉛筆畫一個四方盒子

裡的一個四方盒子

裡的一個四方盒子

裡的一個四方盒子


090305

March 08, 2005

皮膚的脾氣

皮膚喜歡貼近皮膚

皮膚又喜歡吸聞皮膚

皮膚很喜歡緊黏皮膚

皮膚更喜歡磨擦皮膚

太喜歡了貼太久了磨太久了 於是

磨累了 磨痛了 磨流血了 磨麻木了

皮膚由是互相排斥皮膚 直到

皮膚再一次飢渴皮膚

070305

March 07, 2005

學做一隻法式Croissant

問: 為什麼法式Croissant比英式的好吃?

答: 親愛的,因為法式的份量較小。

060503

March 06, 2005

宇宙裡一場孔雀舞

納悶的晚上,跑去ICA看日本來的裝置表演。原是免費才去的,卻意想不到地好看。

長方體的展覽室,六面俱白,前方掛一幅長長的白布,直垂至地;地上放著投影的盒子,黑暗中,睜開明亮的大眼,靜靜朝對角的兩面白牆打眼色。打出來的影像太流麗撩人了,目無表情的白牆,於是動了七情六欲,按捺不住隨音樂翻動起來。

投影盒子原是死的,背後操控的是造物的大手。那位造物的神祇,看起來像約翰連儂+林正英的混合版,站在後方玩他創世的把戲--不過是一部投影機罷了,他將最平平無奇的原料投放上去,放大到白牆上,便變出宇宙間無窮的花樣:神衹在上方灑鹽,穹蒼裡於是有了星星;他輕輕搖動羽毛,世間便長出了遠古的森林;搓弄金色的錫紙,地心裡的礦石結出晶體的紋理;他捏動墨水瓶的滴管,宇宙便染血了。站在旁邊的地母,是一位短髮的,無印良品式樣的女孩,她雙手不時敲動安在投影機下的轉盤,神祇所創造的一切,都隨著她的指令震動搖曳。

在這些光與影的中央,站著一位舞者。她腦後挽一個簡潔的髻,身體裹在緊薄的黑衣裙裡,擺動宇宙賦與她的四肢。張愛玲曾說中國人不太適合跳舞,因為腰長腳短,站著也如坐著一樣。這位日本舞者卻長著纖長的腰和腿,及徹底坦平的胸部,混身沒一點多餘,正是天生的跳舞料子。她伸著幼長的頸--跳舞的人一般都有很長的頸,是不是經常要擺出遙望遠方的動作,把頸都望長了?--以日光中影子移動的速度,徐徐擺動肢體,很像中國傳統的孔雀舞。又像被迫練字的小孩,嘟著嘴寫出來的「大」字,一個接一個的全部歪歪扭扭,因為在賭氣。只是她緩慢舞動的肢體,會不時突然轉向,有如扯線布偶一樣,被看不見的線所牽扯操控。宇宙間看似自由的一切物種,大概背後都吊著這些線。

然後物換星移,連最後的一線光也殆盡後,萬物便靜了下來。坐在地上的我拍過掌,站起來準備離場,才發現黑裙子的後擺坐了一屁股的白印。是我在宇宙中出席過的痕跡吧,就正如數十年後,也將花白的頭髮一樣。

flo + out
/by Dumb Type, featuring Toru Yamanaka and Kyota Takashai
Mar 05, 2005, 9:30 - 11:00pm, ICA, London.

050305

February 26, 2005

店舖二 / R先生與他的子孫們

papa&son

女皇的領土太小了,王國以外的事她就管不著,才容得下鄰近的平民小店。

R先生來自德國,不知何故流落異鄉。像所有移民一樣,他一雙腳踏在異地上,稍稍適應了,腳底覺著一點舒服就不明就裡地生了根,從此住了下來。大概是始終受不了英國菜--假如真的有英國菜這回事--R於是自己動手做吃的,輕易而舉就賽過本地人,最後索性開起雜貨熟食店來。(這是將心比己,我就常有在宿舍賣咖喱魚蛋的念頭,保證教他們說不出一個Good字--因為吃得舌頭都吞掉了。)

店名喚作Paul Rothe & Son,用上自己的大名,手勢應該是有點口碑的。合夥的是Son,不是Sons,開業時只得一個兒子吧,那以後再生育怎麼辦?會否有兄弟間互爭家產之虞?招牌上寫著Est.1900/Sandwiches A Speciality,數到現在起碼有三代了吧。三代都是三文治專家?彷彿代代相傳都有一雙大手,(可是傳子不傳女?)剛好蓋住夾得厚厚的三文治,五指嚴密地守著四邊,可以輕易切去麵包邊而不漏一點餡料。如果將一百年來切下的麵包邊湊合起來,烘一烘,再塗點果醬牛油蜜糖,大概建得成一間格林童話裡拐吃孩子的糖果屋。饞嘴如我,自然馬上被騙了進去。

牆上的手寫餐牌填得密密麻麻,像股票市場的報價牌,素的肉的起司的果醬的雞蛋的,餡料任君選擇。這位德國三文治專家娶的大概是英國女人,兒子是混血的,餐牌也是混血的--除了咖啡三文治,竟然還賣焗薯。剛開始老板娘是愛上男人那雙吸滿麵包氣味的大手吧,但生活就是生活,口味是改不了的,婚後還是堅持要吃焗薯。

餐室的另外兩面牆,排滿瓶瓶罐罐鑲嵌成的馬賽克,果醬瓶泡菜瓶蜜糖瓶由天花板排到地上,砌圖案的瓶子裡各自還有自己的圖案:桃紅的果醬暗藏點點黃籽,綠的醬瓜繡上淺青色條紋,金色的蜜浸著六角型砌成的蜂巢片⋯⋯德國/ 英國人開門一樣用得著七件事,柴是大家都不要了,其餘的不過是把米換成麵包,醬油換成果醬。管你穿的外套是扣鈕的拉鍊的束腰帶的,噯,還不是一樣得吃!女皇再優雅高貴,論到民心所擁戴的,還是R先生的R才算得上真正Royal吧。

Paul Rothe & Son Delicatessen
35 Marylebone Lane Wigmore Street W1M 5FH

250205

February 24, 2005

店舖一 / 瑪麗邦鈕扣女皇

buttonqueen2

就在那條叫Marylebone Lane的橫巷,竟碰到一位女皇,而她所管轄的,是鈕扣。女皇年紀不輕了,遲暮的她所擁有的城堡與家財,都泛著年月與歷史的膩黃。然而曾經的風光迫使她難以減省排場:城堡的玻璃櫥窗大概與百年前一樣,還是排著一張張鑲滿鈕扣的紙咭,如愛麗斯夢遊仙境裡的紙牌士兵(她很可能與紙牌皇后是表姊妹,又或者妯娌,起碼大家都是大不列顛王族)。士兵一律板起臉,莊嚴地列陣,卻半點也唬不了人,只引來愛麗斯與我按捺不住的微笑,和滿心的歡喜。

女皇也得吃飯(噢不,是馬鈴薯才對),萬般不願意也只好把士兵賣給我這個異邦人。我於是領著五個白胖的鈕扣士兵回家,命令他們守在我的毛衣外套上,好不風光。

The Button Queen Ltd
19 Marylebone Lane W1M 5FE London
www.thebuttonqueen.co.uk

220205

February 23, 2005

First Snow In London

snowylondon
終於終於終於終於終於,初雪。

一點倫敦

冬末的倫敦,

是垂死草坪上突然露面的水仙們年少莽撞地潑出
還未來得及被稀釋的艷黃;

是在Bricklane一間老店費力從錢包刮出2磅買來的一團
從燒牛肉Bagel裡蒸騰出來的白霧;

是徹底僵硬得已從宇宙裡消失的指頭在手袋裡怎樣摸索
也摸不到鎖匙的5分鐘;

是一隻隻排陣在書店裡各自各名堂都響噹噹就等你領養餵哺的平裝
企鵝所發出的惱人鳴叫;

是不成雪的雹才努力一會兒便放棄於是惱羞成怒打落在
頭皮上的陣痛;

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切面上的一條線上的
一點。

210205

February 08, 2005

夢的剖析

水淹肥皂滋生螺絲釘子 洗出滿手薔薇泡沫

遠古的戰艦分娩出1:1模型人潮 接二連三 橫死在我的窗縫間

末日的劊子手磨刀霍霍 揭開人間最後一隻樟木籠櫃

裹在床單中的王子 無端長出鬍子 排成納粹的圖案 旋轉 旋轉

誰說,睡眠是一種
休息?

我只要佛先生點頭,確認一下:
夢一寫了出來,
就不會成真是吧。

070105

January 24, 2005

塵埃小息的一刻

他們叫你無聊,又或者沉悶,我卻要把你喚作--塵埃小息的一刻。

你總在漫不經意的時候現身:在咖啡喝剩至杯底半圈時;在下午晾晒於窗前的泳衣疲憊地滴水時;在呵欠還未成形,似有若無的時候;在這一刻剛過,下一刻尚未明朗,塵土突然無力飛揚的時候,你便會踏著悄然的碎步,從時間的罅隙間,冒出。

你既聾又啞,但你有最厲害,最明亮的眼。有時,你把我看個通透,教我渾身不自在,來不及去閃避躲藏;但更多時候,你會炯炯有神地盯著我,照出我隱閉角落裡被封塵的思想,在大腦的皺摺間拓出無限大的曠野,供我築起唯我永久掌權的王國。所以,當你突然來訪,我便什麼也不作,閉上嘴,掩起耳,就只與你對望著,像心有靈犀的戀人,目不轉晴,目不轉睛,把所有的多餘摒諸局外。

但你是那麼的脆弱。你被卡拉OK殺死,被雀局飯局、連續劇、演唱會、巨星匯、一日遊、暢銷書⋯⋯種種用來排遣閒暇的消遣趕盡殺絕。他們做盡一切,就是不肯看你一眼,施捨你一點時間。

於是,在喧鬧的人群中,我總會悄悄為你致哀。然後繼續靜靜的生活,靜靜的等待,等待你隨時在下一刻,又或者下一刻的下一刻,再來。


230105

January 17, 2005

與叫倫敦的大笨象吃茶

冬日,難得的好天氣,我與叫倫敦的大笨象,躲在斜陽半透的咖啡室裡,吃懶洋洋的下午茶。

我擱起早已泡得太久的Earl Grey茶包,瞇起斜眼瞄著大笨象。他故意不理我,氣定神閒地翻著最新一期的Time Out,偶爾從象牙縫間呷一口咖啡,翻兩頁,又咬一小口Cheese Scone。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噯,人人都說你是座大笨鐘,沒想到竟是一頭大笨象。」

象抬也不抬一下疊著層層皺紋的眼皮,繼續翻他的Time Out:「我嘛,你想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但我看你一時是長頸鹿,一時是犀牛;明明上午是斑馬,下一場雨,下午變了鴨嘴獸,睡醒又換了松鼠。」

象舔舔鼻上的牛奶泡沫,咧一咧嘴角:「因為你期望,你害怕,你雀躍,你猶疑,你渴望,你逃避,你追求,你反覆,你尋找⋯⋯所以我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

「沒辦法呀,我可是飛了幾百萬里,才找到這裡來的哦。」

象溫柔地笑了:「所以更要放鬆腳步慢慢來呀。」他轉身抬一抬象鼻,向侍應示意為我添茶,「到有一天你看見倫敦就是倫敦,大象就是大象,你就是你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曬太陽了。」

「到Hyde Park去曬嗎?」我問。

「Hyde Park、Green Park、巴黎、冰島、日內瓦、西班牙、北海道⋯⋯那時候,哪裡都可以,哪裡都好。」象慧黠地眨眨眼。象,就是從來都這麼聰明。

我也對象眨眨眼,取過侍應剛捧來的茶杯,放兩圈蜜糖,繼續吃我們慵慵懶懶的下午茶。


170105

January 08, 2005

Szechenyi Lanchid 甜糕

budapest-roadsign
連路牌都說了:

別看太多地圖!儘管憑直覺,向前走。

只要肯向前走,

便會吃到那塊很甜很甜的,

叫Szechenyi Lanchid的匈牙利蛋糕;

就放在多瑙河上,

繞一圈還不夠,糖漿,

還要再兜轉,兜轉,引你一路吃,

一口一口,

吃到Gerbeaud門口。


060105

January 04, 2005

遇見叫布達佩斯的豬

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今夜去布達佩斯。誰知,那頭叫布達佩斯的豬卻搖著屁股向我走來。

「你怎樣來了?我正打算到你那裡呀。」我問。

「是你來,還是我去?是你去我那裡,還是我來你這裡?」豬抬一抬眉毛,傲慢地問。

我迷糊了:「當然是我來,不,是我 · 去 · 你那裡;旅行嘛,當然是人 · 去 · 一個地方!」

豬狠狠地敲我的頭:「活了廿多把年,搞那麼久你還未搞明白嗎?怎會是你到地方去,當然是地方來找你嘛!」

我摸著頭,搜出機票抗議:「你不是在匈牙利嗎?我不是買了機票要飛 · 過 · 來嗎?」

豬搶過機票,大力拍我額角:「笨豬!買不到機票你能來嗎?學校沒放假你能來嗎?找不到同伴你能來嗎?匈牙利有海嘯你能來嗎?歐洲如果陸沉你能來嗎?你這頭笨豬!笨豬!笨豬!」一邊罵一邊連拍三下。

我怪叫:「匈牙利在內陸,怎麼會海嘯?」

「如果呀,我是說如果。」豬理直氣壯。

「我可是很努力去安排這次旅行的呀∼!」

豬冷笑:「你自己在團團轉白忙一場罷了!真正來找你的可是我呢,還有聖誕節那隻火雞、五年前北京那場雪、街角那間二手書店,還有他啦、她啦、他們啦和它們啦⋯⋯」

我苦著臉:「那我幹啥?巴巴的坐著乾等嗎?」

豬得意洋洋地抖動豬鼻:「你好好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妥當就成了。」

我攤攤手:「好吧,那我收拾好行李就過來。」

豬用力踹我的腳:「說你笨真的是笨!是我來!知道嗎?是我來找你!」

我投降:「是是是,等你,等你。」

「乖。」說罷,豬又慢條斯理地搖著屁股走遠。

030105

January 03, 2005

斷了,又連···藍··白·紅

0
原以為,早像戲院的帶位員,看熟了劇本的悲歡離合,對世情可以冷眼旁觀。三看藍白紅,還是哭了笑了心跳了神傷了詫異了發現了皺眉了心動了感嘆了領悟了。呀,人生不是預先錄製的DVD,而是與命運同步放映的光與影,總有能耐教你意外:拷貝可以倏忽斷掉,字幕可以次次不同,走漏眼的細節可以突然跳出,來歷不明的手電會忽然響起⋯⋯總之不淮我麻木,不許我若無其事,不讓我安靜。

然後燈亮落幕,回到街上,風吹過,又催生了勇氣。多情應笑我!還是願意,一再花5磅入場,佔上一個觀眾席。

020105

January 02, 2005

曱甴/蟑螂不死之謎

曱甴和蟑螂在大型屋苑的後樓梯相遇。蟑螂對曱甴一見傾心,盤旋低飛向它求愛。

曱甴把觸鬚高高豎起,斷然拒絕,「我叫曱甴,你叫蟑螂,註定不能相愛。」

蟑螂於是搬出大道理:「二億五千萬年前,我們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卻已經長成這副樣子:扁平油亮的頭胸腹,透薄但強壯的前翅和尾葉,3對腳滿佈剌毛......」它攤開手足,坦然表白。「......以柔韌的觸鬚作探測器;身手靈活,能輕易鑽過只有4毫米的縫隙;觸覺敏銳,感測風向只須0.02秒;雜食,餓起來無所不吃,連恐龍時代和冰河時期也捱得過。在地球現存最古老的昆蟲面前,世俗成見算得上什麼?」

曱甴深深感動,鑽進隱閉的角落與蟑螂歡愉地交配。卵鞘內的卵子於是受精成孕,孵出幼蟲。幼蟲爬出鞘殼,覓食,成長,交配,老死。一個卵鞘破開,又有另一個卵鞘補上。世世代代,牠們乘著腹後的兩根尾葉劃過流轉的時代,直至大廈坍塌,文明毀滅,把大地完全淹沒,向著星空揮動成千上萬的觸鬚,踏著遠古的舞步,最後與地球一起沒入黑洞之中。

021202

馬鈴薯哲學

在這個島嶼,馬鈴薯如同哲學,

以各種形式存在。

味同嚼臘的,如尼采:

"Chef is dead."

奶酪焗的,如笛卡兒:

"我cheese,故我在。"

混麵粉多於薯肉的,如沙特:

"存在先於本質。"

如此這樣,馬鈴薯被供奉在每天的餐桌上,

神聖不可侵犯,

而且永垂不朽。

010105

我知道我知道

他們說
地上的城邦浮不起來

呀我知道我知道

天上的雲不能抱

我知道我知道

牛奶的星沫子留不住
養的貓一有天會跳窗
紅色=危險
吸煙引致肺癌
身外物不要超過四十四磅

⋯⋯ 我知道

⋯⋯ 我都知道

但任他們怎樣說

掩著耳 耳膜仍會鼓動

閤上眼 眼皮下也有複印的星空

⋯⋯ 所以還是會笑

⋯⋯ 還是會哭


230103

芥子能納須彌

一隻袋鼠的袋裡有一隻袋鼠的袋裡有一隻袋鼠

一隻紙鎮裡的世界裡有一隻紙鎮裡的世界有一隻紙鎮

頭髮上有蚤子的頭髮上有蚤子的頭髮上有蚤子

我的瞳孔裡有你的瞳孔裡有我的瞳孔裡有你

171102

旅行的意義

在景點與景點之間,

學懂執拾最少的行李;


在新宿車站的東南西北口之間,

找到人生的出口;


在日元英磅美金歐羅泰銖的換算中,

兌出自己的價值觀;


在磚路的縫隙中,

掙扎長出一小株智慧;


那麼,

即使你才是最後目的地,

在相遇之前,我也懂得享受沿途的風光明媚。


※070604記04年7月東京之行

嘩啦嘩啦,我是新鮮的小岩井純牛奶!

嘩啦嘩啦,我是新鮮的小岩井純牛奶!

在農場裡呱呱墮地,天生馴服沒有性格,

125ml、250ml、375ml、1L⋯⋯

支裝樽裝紙屋裝,聽教聽話。


嘩啦嘩啦,我是新鮮的小岩井純牛奶!

香,濃,酥,白,隨你配搭,

士多啤梨啤梨蘋果橙,

混什麼汁,有什麼flavour。


嘩啦嘩啦,我是新鮮的小岩井純牛奶!

自少受教於巴氏消毒法,

不知就裡地坐上畢業旅行大卡車,

被送進城市,只等著變酸變壞。

260704

漫步在火星表面

頭痛極了。我躲到火星去,喘口氣。

我在火星的地表上來回踱步。火星就是有這種令人心情平伏下來的能耐,乾巴巴好像啞掉嗓子的紅色岩石,自腳底下一直舖展開去,疊成山丘和低谷。看著看著,心頭漸漸輕鬆起來。

然後我碰見一個火星人。他蹲在地上像一塊岩石,如果不是正在發著抖,差點就被我踩過去了。我定眼看了好一會兒,也分不清哪裡是頭,哪裡是手腳身體。他朝我揮揮“手”,打招呼:「嗨!」

「嗨!」

「你怎麼了?」

「在傷心呀。」我坦白。

「失戀麼?」我點點頭。

「我也是。」他用力抱一抱“膝”,垂下“頭”。天!全宇宙的煩惱看來都是一樣的。

「但火星並不是傷心的好地方呀。」他皺皺眉頭。「你看,天氣瘋狂的冷,眼淚一流出來就結冰黏住眼睛,就是想偷偷的哭一下都不可以。」

「噢。」我深表同情。

「木星更糟!稀巴巴的只有氫氣和氦氣,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月亮呢?月亮不是挺好嗎?」

「都擠滿了人啦!自嫦娥吳剛以來,那裡就不得安寧。人人一傷心就想起月亮,統統往那裡跑,你現在想上去還要掛號呢!」他頓一頓,總結:「比起來,地球算是過得去了。」

我不得不同意。「算過得去了。」

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爬下床,一邊雙腳搜索拖鞋,一邊想:無論逃到哪裡,最終還是要回到地球來吧。

而1969年7月,當岩士唐從月球返回地球,腳踏地面的一刻,心裡可能也是這樣想。

240404

新橋之戀(二)

男人與女人在河邊相遇。二人相談甚歡,說起對岸美麗的風景,於是相約一起過橋。

他們手牽手踏上長橋。橋頭掛著告示:過橋時請緊盯橋面,切勿遠眺四顧,免陷墮橋之虞。二人於是互相叮囑,切記要眼觀鼻,鼻觀心,只看腳底下的路。

男女日夜前行。風朗氣清的日子,斑爛的雲雀成群唱著歌低飛而過,男人忍不住想抬頭觀看,女人馬上說:快走,別看!圓月高掛的晚上,河上映照粼粼波光,引得女人想俯身往橋下採星,男人趕忙拉著女人急步離開。

就這樣,他們走過四季,走過陰晴圓缺。直到洪流把長橋淹沒,把他們捲走,他們赫然發覺,自己牽著的,竟是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男女不期然鬆開雙手。然後,就在洪水把他們沖散前的一刻,男女才省起,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抬起過頭,看看對方的樣子了。

310504

新橋之戀 (一)

男人與女人在橋上相遇。

他們是怎樣來到這道橋上的?

男人呢?男人從別人口中知道,在遠方有肥沃的土地,宏偉的城樓以及先進的機器,嚮往不已。故鄉的一切不再能夠把他的心留住,於是他收拾行裝,上路,追尋夢中的城市。

女人呢?女人從別人口中知道,在遠方有茂密的森林,聲音響亮的彩鳥和四季綻放的繁花。故鄉的一切不再能夠把她的心留住,於是她收拾行裝,上路,追尋夢中的森林。

走呀走,披星戴月,路越難行,他們追求夢想國度的心就越熱。終於他們在一道橋上碰上。

他們被對方充滿渴望的眼神深深吸引:這個人和我一樣,有夢。他們高談自己的夢想,比劃著一起夢想成真的幸福。兩人加起來的力量,足夠讓路程縮短一半,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於是他們全身充滿希望和氣力,義無反顧地向前方衝呀衝⋯⋯

待他們已跑得很遠很遠,停下來,發現自己孑然一身。

「女人呢?」男人問。

「男人呢?」女人問。

回過頭來,看見對方已各自跑到橋兩端很遠的地方。他們這才想起,兩人之所以會在橋上相遇,是因為大家本來朝著的方向就是相反的。

031202

荷包蛋與黑洞

要煎一個完美的雙荷包蛋並不容易。

將平底鍋燒熱,傾進少量的芥花籽油。調教至文火,灑上少量的鹽,避免黏鍋。挑選兩隻外殼光滑,沒有斑點的新鮮農場雞蛋,洗淨,以腕力將雞蛋沿鍋邊逐一敲開。蛋液滑落鍋的中心,濺起細緻的油花,水氣滋滋作響。兩蛋的蛋白嫻熟地融和歸一,抱起兩團金黃色的蛋黃。整個的張力在閃亮。緊盯著蛋白的狀態,蛋液開始凝固,邊緣悄悄地冒起泡,快要烘出微焦的脆邊。熄火,蓋上鍋,稍候,以鍋子的餘熱作收梢。

3分鐘。

餐桌上,生命在抖動。


※ ※ ※ ※
要在一個銀河系中形成雙黑洞並不容易。

萬有引力恆常地啟動,宇宙寬大而包容。在銀河的中心,挑選兩個正在衰老的恆星,讓它們體內的氫氣漸漸燃燒殆盡,收慢核融合反應。緊盯著星體的變化,待恆星越變越冷,冷得再也沒有熱能抵擋重力的收縮。狂瀾既倒,崩潰開始。兩個恆星的所有質量各自以極力壓縮,向中心趨進集中至直徑只有一英里。四面八方一切的一切被侵吞,消滅,包括聲音,包括光。閉上眼,靜待,以邊陲僅餘的最後一抹光華作收梢。

300萬光年。

冥冥中,生命在抖動。

021202

在那發條鳥唱歌的城市

在那個城市,

喏,就是那發條鳥唱歌的城市,

有冒出書香的煙囟,

和倉頡築起的圍牆;

城的中央圪立參天大樹,

樹腳有乖乖的,不叫的蛙,永遠冬眠;

樹冠掛滿三文魚籽水晶球,

一閃一閃,發出預言的光芒;

樹尖高高站著那隻不眠的發條鳥,

Magenta色的羽,

祖母綠色的眼,

向著宇宙的圖書館,

和守在獵戶座的三位管理員,

唱那即使在黑洞深處

也能聽見的歌。

01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