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07, 2005

給我走得遠遠地 (一)

amsterdam-in-red
/隔一層玻璃窗看阿姆斯特丹/


回來了。在連睡兩天回過氣來之後。

但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

那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過:"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 用來形容這一年的狀況,一語中的。

去年九月:香港 -倫敦;
今年一月:倫敦-布達佩斯;
六月:倫敦-巴黎;
七月:倫敦-阿姆斯特丹/鹿特丹;
十月回港前還要再飛兩次。

為省錢,在鹿特丹住了兩夜很爛的青年旅舍。入口的樓梯死黑,一對Converse走在地板有不停撕貼紙的感覺;積存十年的煙味加汗味長期居留,十二人大房每格鐵床放一張塑膠墊褥,被單枕頭欠奉;一夜睡不穩,清晨時一雙光腳瑟縮,朦朧間伸手進背包裡掏襪子,半張眼睛看見晨光裡的蚊子們伴隨灰塵緩緩地飛--緩緩,因為吸飽了血--我問自己,是不是在自我流放?

遊牧的人逐水草而居,我也是聞到水草的鮮味而跑:一路尋索,走過泰晤士河、多瑙河、塞納河⋯⋯水草的滋味嚐到一點,但急於嚐鮮的人往往得水土不服,消化不良。冬冷,夏熱,路遙,腿酸,麵包硬,背包重,囫圇吞棗的風土,走馬看花的人情⋯⋯吃進肚裡的營養抵得上嘔吐出來的辛酸嗎?

蘇軾又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波希米亞的夢聽起來飄緲美麗,但再輕裝上路,再兩袖清風,我還是一隻低頭盲走的蝸牛--拖拉著那摔不走的重殼,背負裡頭積存了廿多年的想法和舊習掙扎前行。要遠行,就得丟行李;但殼與身早已連體,要剝離,就得痛,就得流血。

但流血和結疤畢竟是人生無止境的循環。在巴黎睡同學家裡的梳化,我輾轉掛念倫敦的高床軟枕。但倫敦的這張床,這房間也不過是住了九個月的一個驛站而已。九個月前初到倫敦,這張我坐下來盤算著這一年怎麼過的床,也曾經陌生和冷硬。九個月下來,床和城市其實依然繃硬殘酷,我的身體卻柔軟了。人的適應能力原來比想像中強得多,但適應也意味新殼又成了舊殼,身體又給固定了。

站在阿姆斯特丹一條運河的小橋上,我忽爾明白,遊牧要逐的不是水草,而是水草的柔軟。一種任水流沖刷,任過路的魚蝦和垃圾穿梭其中也依然自得的柔軟。不定形的柔軟,就是我希望把自己定形的形狀。所以在還有能力剝殼之前,讓我走吧。走到新的地方,用差異和改變把自己一次一次剝離,黏附,剝離,再黏附,由此我漸漸知道自己的形狀,因為從差異之中,總能看到自己。

在寫旅遊風景前,先寫這段,好支撐自己再走下去。也提醒自己,腦子裡的皺褶,才是遊子的最終目的地。


070705

9 comments:

Mr. Kot said...

did you take the bus?

Anonymous said...

路過,願你一切安好。

208/209 said...

208: 一切安好。謝謝各位關心。

209: 其中一個出事點與宿舍只相隔幾條街,整個上午警車鳴笛不斷。但市面大致平靜,只要留守家中應該沒事的。

熊一豆 said...

知道妳安好就好,小心保重了﹗

從黏/離的差異中看到自己,說得好。妳的逐水草之柔軟很富詩意,我曾有類似意象,卻媚俗,《摩登時代》般的輸送帶上,是朱古力倒模,一pat pat朱古力醬,每一到位,即倒出一個又一個 ─ 唐老鴨(我也不知為何會是唐老鴨,當時特區政府還未和迪士尼聯姻)。

當「維園阿伯」成為一形容詞時,此意象變得更清晰。總問,人一生是否總會在某時某刻被定型,讓該時該刻的色彩永遠烙印?例如阿婆嗰代,即使明知社會語言使用的習慣已改變,卻仍很堅執地使用某些只屬於她們那個年代的詞彙;例如大陸改革開放了,有經濟能力的都努力把自己裝扮成與世界接軌的現代人,但,還是很容易就從化妝品與時裝底下,看到從文革裏走來的痕跡。

於是,回頭檢視自己,就是一連串逃避成為唐老鴨的脫逃行徑。當看到一些同輩友人都已很安樂地擁有一個「型」,欲迎還拒,不否認有點羡慕。因落入另一頭的極端,就是永遠是一一pat pat的朱古力醬,什麼也不是。

看到妳這樣寫,挺有希望的。痛也抵。

或許,朱古力沒被吃掉,是仍能溶掉再來的,雖然也可能只是米老鼠。

p.s. 忽然覺得,相片的濃烈色調,應了景。

Florence Lai 黎凱欣 said...

哎吔吔,小心被香港的報紙電視台,找你做特約記者呀

知道你無恙,終於放心. 一切小心為上

208/209 said...

to 熊一豆--
208: 哈,因為不想定形而變成一pat扶唔上壁的爛泥朱古力,向來是我的隱憂;但又想,人要沒有包袱身世背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生為一pat朱古力,固體又好,液態又好,其實已走不出朱古力的物理定律了。

209: 幾個月前看塔可夫斯基的Stalker,很喜歡一句對白:' When a man is born, he's soft and pliable. But when he's dead, he becomes hard and stiff...Headness and strength is the companion of death while softness and flexibility is the embodiment of life.' 我們最終都逃不過變成一舊又硬又臭的老頑固吧。只好在思想骨質疏鬆前,盡量多做點柔軟體操。

208: 而且說到尾,我們並沒有選擇模子的自由,是不斷壓到頭上來的新模子,迫著我要保持柔軟罷。如果可以選擇,我真的不介意做一隻永遠微笑的米老鼠(唐老鴨就不必了,名字與某香港當紅炸子雞犯了重)

209: 又,忽然想,如果我生來是一pat只得15ml的朱古力,壓上來的模子卻有20ml,或只得12ml,那是否意味著,當我去到輸送帶的盡頭時,不是過不了QC檢定,就是得壯士斷臂?這樣想下去,又會變成黑朱古力,越發苦澀起來...

p.s. 是的,今早一邊聽BBC廣播,一邊上mush room時,看著那抹紅,的確有點驚心。

208/209 said...

to florence--
208: 嘿,像我此等怕死的,躲了一整天房間,連走兩條街去八卦一下的衝動也沒有,如何當得起戰地記者?

熊一豆 said...

妳說有生來,那我就想,15ml/12ml會是什麼,看看模子裏的空氣泡,翻翻邊角料裏面的「斷臂」,是否能找到一個較可靠的自己?(怪不得我偏愛吃黑朱古力。)

米也好、唐也好,命定、自由誰騎著誰也好,只要能有變的彈性就好,或至少相信存在這個可能。

又或,把自己如剝洋蔥般剝到底只不過是空心一個,也非壞事。倒可以重頭再來了。

這兩天在這裏聊這個像是不大合時宜,長氣如我就此打住。

另,能好好睡、好好起床嗎?隔幾條街,真的很近。

208/209 said...

208: 對於模子,總在樂觀和悲觀的反覆之間:樂觀時覺得充滿力量人定勝天,悲觀時覺得自己掙扎著做的,不過是在這pat遲早定形的朱古力上,可笑地想磨走那倒模後留下來的側線邊縫而已。尚幸,暫時樂觀的時候,還是多於悲觀的。

209: 洋蔥剝完了,眼睛紅過了,見底了,真的便可以重來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