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23, 2007

語塞

本周語言失效。無法以文字妥貼地表達三件事。

一) 金屬
不管在鍵盤上的溜溜打三千個倉頡字,甚至揮筆疾書,雙手的快感遠不如鎚一口結實的釘痛快。「釘」!「釘」!「釘」!這個字在一口釘跟前永遠是贗品,次貨。

二) 陶泥
完全莫名奇妙的東西。無以名狀。非關語言。

三) 愛
那個叫鴻鴻的詩人說起情詩:「再誠實的詩,也比不上詩人的一片指甲更真實。」我搜索枯腸,也無法確切地形容你一片指甲的力量。唯有閉嘴,伸手去摸你手心的繭。

March 10, 2007

女兒身

體質的變化加上甲亢的藥,令我一下子水腫廿多磅。身腫臉腫手腫腳腫,頭髮掉了四分一,還要眼球鼓出,眼睛過敏總是紅紅的淚汪汪,整個人換了一個樣子。

原來的衣服統統穿不下,得重新添置,並費煞思量地左遮右掩。式樣纖細一點的鞋子都嫌緊,以前中指戴的戒指要退到尾指上。臉色加倍的黃,從前不上full makeup的我現在屈服,化妝小姐教我怎樣打眼影劃眼線讓眼瞼看來平伏一點,這些以前都不做的。

最初非常受不了。街上遇見熟人大家疑幻疑真:呃,妳是. . .?哎喲,認不出來呢!但每天在銅鑼灣上班避無可避,來回的路程教我誠惶誠恐,幾乎想用紙袋笠頭。道行未深,我無法處之泰然,這場病帶來的磨難,在皮相上遠比皮肉之苦難堪。身體每分每秒用最直截了當的語言提醒,我唔妥,我正在生病。

用了一段時間接受鏡裡的新目孔,安慰自己停藥後就可以瘦回來,同時慢慢接受即使病好眼睛也不一定能復原。這些時間,我常常想起兩年前暑假在伊斯坦堡洗土耳其浴的場面。

那天是和四個女友一起去的。早知道要肉帛相見,在更衣室裡大家還是不大自在。小心地把身體緊緊裹在大毛巾裡,我們推開一道厚重的大鐵門,走進石磚砌的圓拱型大澡堂。

熱霧撲臉而來。給蒸氣浣得濕重的日光,穿透三層樓高的天花上挖空的十來個星形圖案,把大廳中央的大理石台照成一塊明亮的大玉盤。盤上擺滿了一塊一塊的鮮肉,不同年紀的女人或臥或坐或伏,不同的姿勢裸露出不同形狀的閃閃濕亮的皮膚。

大廳邊沿有一格格用矮石牆隔開的地方,每格有冷水從青銅水龍頭流出,聚在方型石盆裡;全裸的女人用木勺舀冷水淋身,有的坐在板凳上修手甲腳甲,有的用髮油搓長髮,又用灰綠色的泥敷臉。

給包裹著的身體反而顯得礙眼。我們解開毛巾,笨手笨腳地挨上大理石台上。大家半開閤著眼睛。閤眼的時候微笑著去放鬆下來;半開著眼睛的時候去偷瞄身邊的人。

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樣不同年紀不同種族的女人的裸體。大部份是本土人,皮膚是敦煌飛天的泥金色;有的老得牙齒都沒有了,糾纏的鬈髮依然厚密,或盤頂,或披散身上;有的還戴累墜的金耳環,是他們傳統的式樣,千層寶塔的垂晃在耳珠下,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妃子。

她們的表情自在,祥和,看樣子大概隔天便來洗一洗,像森林裡的女神聚在水澤旁洗浴。她們的自在,讓我們覺得自己也是美麗的,漸漸習慣了,也能從容地躺下,大方地互相對看。

M是加藉法裔人,嬌小纖細,膚色在大理台上最白,幾乎透明,彷彿是一片被挖空了的剪紙花樣;C是西班牙混英國血,也是白種人的膚色,卻深了一號,不過還是如何日曬也黑不起來那種,混身淺棕雀班,狐狸似帶紅棕色的毛髮。

另一個M同樣是法裔人,大概是血統不同,且剛剛在海灘日曬過,膚色如橄欖油,一樣的矮小,卻豐滿性感得多。希臘的N更黝黑,在我們看來和本地人差不多,腰間紋了魚鱗圖案,一片片貼珠片似排到腋下,像一條有腳的美人魚。

我是唯一的亞洲代表。她們盯著我打量,M說,原來妳的皮膚真是黃色的。我笑,當然咯,黃種人嘛。C說,原來是這種黃,跟日本人和中東人的又不一樣,很好看。我失笑。中國女生總嫌自己不夠白,在這裡廣東黃皮膚忽然獨一無二,升價十倍,那些美白產品原來白用了。

石台旁邊圍著五六個裸著上身,只穿內褲,為客人擦身的老婦人。有一個極瘦,乾成一棵枯樹的模樣,手上拉一幅長條薄綿布,浸了皂水搓揉,肥皂泡源源不絕地冒出。另一個壯胖的,有下了蛋的母雞的霸氣,用眉眼吩咐排隊的人躺過來,左手像把肉按在砧板上一樣壓著那人的背,右手用肥皂布使勁地擦,一對過熟木瓜似的乳房在腰間搖晃,教人擔心一不小心會打痛她身前的人。躺著的女人看起來原本一點不骯,卻給她由頂至腫擦出一身的泥垢。手起布落幾下,老婦拍拍女人的屁股,著她去洗冷水,又喚下一個過來。女人在冷水下搖動身體,新洗出來的皮膚潔淨光鮮,如蛻過一層皮。

我們笑嘻嘻排隊等擦身。我真喜歡這個地方。一下子我們看盡深淺不同的皮膚,有的繃緊光滑,有的鬆弛軟垂,上面有斑點、疤痕、胎記、肉瘤、或濃或疏的毛髮;上百對不同形狀的乳房、腋窩、腰臀、肚臍、下體、腳板。無論是頸背的彎曲度、手腳的長短,毛髮的質地顏色,骨骼的比例,脂肪的分佈,沒有一個身體是相同的。但又沒有一個不是一樣。

輪到我給擦身。我如俎上肉任她擺佈,心情卻很輕快。那一刻妳覺得自己全盤接受了思想寄居著的那個肉體,對它無怨無嗔無慾無求。身體在社會裡代表一連串答不完的選擇題。在女人身上尤其嚴苛,總有人教育妳該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小時候母親迫妳穿公主裙,那頸上的一圈硬邦邦的廉價蕾斯令妳要把頸伸得直直;在女校讀書要跪在教台上,給訓導老師量度裙腳的長短。然後長大了,妳要決定拔不拔眉毛、穿高根還是平底鞋、露不露腳趾、領口可以有幾低、唇膏指甲可以塗多紅,或者多黑;用棉條或衛生巾、用避孕套或吃避孕丸、乳房子宮卵巢如果長了瘤該割還是不割、生孩子要順產還是開刀⋯⋯種種選擇關乎妳是哪一種類型的女人,乖還是不乖,給欣賞還是被蔑視,彷彿邁向幸福的道路全視乎妳如何在連串的交叉點之間左轉右拐。

於是女兒身忽貴忽賤,尊貴起來有無數道德的教條將之束成昂貴的洋娃娃;賤起來我們是美容院整容所或者婦科醫生桌上的鮮肉,給這裡加那裡減,切開這裡縫合那裡;得走過最血腥的關卡才能走上被供奉的神檯。

但在浴場裡對無數個自身的觀察,卻能把被折枝的樹重新種回泥土地裡。我記得那天從浴場走出來,我比任何時候更自覺自己是一個女人。這幾個月來走在銅鑼灣舖天蓋地的廣告牌之中,我不斷失守又重新努力,去記憶這種堅定的感覺:無論身體變成什麼形狀,我還是我自己,能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從容地躺在那盤大理石台上,拈花而笑,不卑也不亢。

February 27, 2007

插播: 豬腸粉


240206 旭日街
津津有味看了一下午的築路。聞慣了,瀝青也不太刺鼻。原來路未煮熟時是深灰色的,隨熱氣消散慢慢淡出,下雨天又回復深沉。


/豬腸粉/

太喜歡吃豬腸粉
可不可以
把布拉腸粉訂為必修課


先煮一盤濃稠合宜的米漿

米漿
-----------------
棉布
-----------------
竹簡
-----------------
蒸爐
-----------------
層疊間蒸氣上竄
等生熟恰好捲起
切割潔白之身
放什麼就還以什麼顏色
最耐看的美學
最充實的肚皮


可不可以
把布拉腸粉訂為必修課
學懂了才准畢業
會做腸粉的人
便會做肥皂
會縫裙子
編筆記簿
做木工
種樹
養羊
修理單車
調墨水
建房子
築路
及一切用手做的事


學懂了才准畢業
我們便能親手建築自己的城
不會有中央圖書館
以及幻彩詠香江

February 15, 2007

數你(4)

030506bricklane(s)Bricklane, 030506

‧西面的朱門,東面的路(續)

悠長的殖民帝國史,為你帶來一大堆移民。於是你把窮的、外來的,全放在東面和市中心以外。

東面以前是貧民區,市容最異於西面的,是接二連三的大型公共屋苑。不過,雖然出於同一政府手筆,你的公屋和香港的很不同。到底建給自己人,法例限定了每戶的最少面積,絶非香港密麻麻的和諧式。

於是我和兩位同屋,連稅加雜費每月各付400磅,換來一廳三房的私有化公屋單位。第一次住兩層樓的房子,睡房廁所在二樓,客廳廚房在地下,門外還有小花槽和門庭。粗略算算,大概有千五呎罷。

先別羡慕。新居比之前的豆腐磚大好幾倍,但代價是更醜的內容。一切佈置皆用最醜的最廉價的;牆壁又薄,一咳嗽,四周鋼筋水泥都會回嘴;而且房子大,更覺家徒四壁。其實想住小一點但好一點的,但正因為法例所限,要找小公寓只能租私人物業,沒有六七百磅別妄想獨居。

最初我不介意屋醜,以為屋寬自然心寬。只要能離開豆腐磚頭,萬事有商量。

080506bricklane(s)Columbia Road, 080506

漸漸問題來了。每晚回家要走又長又黑的路,心裡長期潛藏不安全感。不下一次給十來歲的小臭飛騷擾: “Hey babe wanna suck my xxxx?” 又或給失業漢喝罵:「你們中國豬快死回家!」

又一個中學生被同窗刺死。Guardian報導,全國統計每4個青少年就有1個長期佩刀。於是連小孩子也得提防。附近有毒竇、紅燈區、黑手黨、各國移民的地盤。每天出入怕給打劫,給襲擊,更怕遇襲時就算尖叫也沒人理會。

總認為東面的街燈,每盞相隔比西面的遠得多。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覺得這邊的路特別月黑風高,也未必只是多心。

日間走路,風光也截然不同。附近不再見到優雅的cafe或中產雜貨店,換了炸雞和中東烤肉快餐店、£1雜貨店、專門編dreadlock頭的黑人髮型屋、全日賣千年油炸英式早餐的平民茶餐廳greasy spoon、清真寺、伊斯蘭鮮肉店、舊貨倉、中東移民開的士多、自助投幣洗衣店、整天hip hop悠揚的修車房......

不會見到Marks & Spencer或Sainsbury’s。取而代之,是Tesco或我們每隔一會就帶背囊去入罐頭貨的super marts。公立診所裡擠滿長期病患的老人家、道友、重傷殘人士和拖兒帶女的早婚少女。

單車千萬不能拴在街邊過夜,隔天就屍骨無存了。心中有數,大家的單車都是從黑市散貨場上買回來的,不知給轉賣了幾多手,又等什麼時候再給拐回去。

0606scrivencourt1(s) Dalston, 060606 一夜失眠至清晨,天未亮扒在床邊用數碼相機亂拍,氣氛卻比夢境還詭異。

在香港我們說中環價值,在你這邊便是City價值了。都說Hackney窮,但因為隔鄰的金融核心City區不斷擴張,大量高薪白領的住屋需求令Hackney的樓價翻了好幾翻。破爛的工廠地被大舉收購,築起和四周格格不入的新型私人樓宇,把來不及隨時代富起來的低下層再往外踼。城市大,面積是香港的1.5倍,交通網絡卻嚇人地低效率,而且貴得不像話,出市中心打工,薪水和時間都花在車程上,於是越搬越邊緣,越邊緣越得往外搬......

有幾次坐巴士,去zone 3東北面的宜家傢俬買木板砌打金檯。沿途所見,車上路上全是低下層的黑人移民或東南亞勞工,建築物破落雜亂,空氣中灰塵和垃圾飛揚,生活的難都刻在人臉上。

然後開日本房車去宜家買傢俬的,反而是住在zone 2裡的人。zone 1的人當然不必跑來跑去, Habitat甚至Harrods之流都可以妥貼服待他們的品味。在你的地頭,權力與地區的關係比香港的更一致和鮮明。"zone"和"class"兩字其實同義。

但話說回來,適應了東面,又未必想回西面住了。(待續)

February 14, 2007

轉貼一首應節的好詩

一早開機,女友們網上互祝快樂。F別出心裁,祝情人節進步。對了,進步也可以是看懂了一首詩。

「在黑暗中,我們以所愛,為自己重新命名。」


<所愛> 鴻鴻

如何不被自己所愛的事物影響
如何不變成那些文字
的印刷品
不變成那件毛衣
的身體
那紮辮子的女生回頭
的回憶
如何不被那輛遠去的公車
載到許諾之地
如何拯救
相框裡站在父母跟前的小孩
如何在越來越輕的地心引力上頭
越飛越朝地面貼近

我是我寄出的病毒
我是我遺失的手機
我是我體溫計的溫暖
我是空氣
當我喝
奇異果汁變成我的血液
我吃一條魚
它便割過我的夢裡

如何不被所愛佔領
如果還想愛得更多
如何不被更多佔領
當口袋已經塞滿
如何愛上這整個世界
而仍然擁有自己
說要有光
便有了黑暗
在黑暗中
我們以所愛
為自己重新命名

February 13, 2007

插播:包裝的說話





假扮金屬的包裝紙

被警察拷逼

情急無言

只有喉頭的磨擦

090207


sculpture(s)

February 08, 2007

數你(3)

050506kingslandrd(s)Kingsland Road, 050506 有生以來見過最多餘的路標

. 西面的朱門,東面的路
由零四年十月至零六年十一月,我前後搬了4次家,寄住過5個地方,每月付400英磅左右的租金。400磅當時約兌5600港元,在你的地頭,能住怎樣的房子?

可以是西面的百年大學宿舍裡頭的一磚豆腐。3米乘2米半,恰好放得進一張兒童床、一隻衣櫥、一張扁窄的書桌和一個洗手盆。一切只能是加細碼。差點沒患上幽閉恐懼症。

浴室、廚房和洗衣機全得共用;要看舍監臉色;11點後有外人留宿要填申請表,切身感受到17歲和27歲住學生宿舍,心情上的天淵之別。

走上街,鄰舍都是英式老房子,從窗外看進去,像賣火柴的姑娘,總看到華麗的火爐和吊燈。門牌有精緻的花樣和敲門的銅把手,窗臺排著修剪整齊的蘇格蘭石南花;隔著鐵花欄柵往下望,地牢的廚房不聞油煙氣,白色瓷磚地光潔可鑑,穿水手短褲和毛拖鞋的小孩子腳在上頭滑來滑去。

往左走是名店林立的high street,貴人們架墨鏡拖大狗購物喝咖啡,買買買買買一直買到Bond Street;往右走到街尾,是貝理雅買下來養老的大宅;過一條大馬路,老好的Hyde Park!更多拖大狗的貴人,一身Ralph Lauren 廣告打扮陪子女學馬術。

這是你典型的一面,是電影和明信片裡的形象,一個教初來的異鄉人雀躍的形象。

歷來你是西富東貧。那時想像你的東邊像月球背面,幽暗又神秘。剛巧認識了一位也是香港來的女生,就住城東,曾在家門前給人從後箍頸打劫,毆打至破相。當時嚇得我魂不附體,每到那邊探朋友便提心吊膽,總覺街燈特別暗,風特別緊,店特別黑。

為此一直忍住宿舍沒搬出去。

後來學期完了,生活費有限,不能住學生宿舍又要留在市中心,便得由西搬往東──一點不差,就是搬到那女生住過的Hackney區。我由是親睹你的另一邊臉頰。(明天續)
080207

February 01, 2007

數你(2)

oldstreet1(s)Old Street 031106 是誰把白膠杯插在鐵絲網砌字母?真聰明哩。

.人
我受夠了你的國民,虛偽、陰濕、俗氣、死板、自私、白鴿眼、死愛臉子、拒人千里、身體語言薄弱,說話繞圈子、文化自大狂......男人悶氣沉沉亳無魅力,女人小氣尖酸醜怪,老的保守小的無知,領教過就知道Little Britain不只是一套喜劇,而是血淋淋的寫實主義。

你的文化向來以喜劇自居,一個以說笑話為榮的人,本身就夠討厭。我一般笑不出來,多半因為聽不懂,聽懂了又不覺好笑。唯獨這齣電視劇。從來痛恨擲蛋糕式的鬧劇,但LB卻集集讓我翻天覆地笑出眼淚,並驚覺原來你們是心知肚名的。

很多輿論狠批它政治不政確,我卻覺得這套劇幽默又勇敢,敢於豎起中指,把社會裝作看不見的偏見和骯髒戳出來。也必須吃過你們的苦頭,看LB才覺痛快淋漓。

你們這樣不快樂,又不懂生活。唯一寄托是灌酒。平日拘束慎言,必得等到喝醉後才獲准出醜放恣。大概整個歐洲,只有在你的街頭能隨處見到爛醉如泥的女生,夜風中抖著皮肉,連群拉扯叫嚷。

你們最愛問你好嗎?你好嗎?我很好,謝謝。你呢?笑意盈盈,卻一點誠意也沒有。到別人真的把煩惱說出來,馬上一臉惶恐,招架不住。你們的comfort zone又特別明確,那隱形呼拉圈的直徑比其他人的也要大;平日連拍拍膊,碰碰肩也不自在,但三杯黃湯下肚,那對生硬的手卻油膩膩地摸上來了。

但這裡同時住了三山五嶽的人馬,聚滿七大洲五大洋五湖四海的異鄉人。統計說這城市混合了共200多種語言的人。就數我班裡的同學,除了本土國民,還有來自西歐、地中海、北美、俄羅斯、澳洲和中東的,又有各式各樣的混血兒:中國混荷蘭、意大利混埃塞俄比亞、韓國混德國、法國混加拿大、美國混印度......

人口一雜,上課和課餘就好玩。都是跑江湖的人,聰明可愛,腦筋好,熱情,見多識廣,滿腦子妙想天開,文能談天說地,武能跳舞喝酒。

希臘的N美麗而瘋狂,告訴我:不要害怕尷尬,它並不存在;又教我把破洞的黑絲襪剪開,套在藍白間條襯衫上當背心穿;

法國的M帶我跑遍巴黎的小型藝廊,然後兩個女生一起大模廝樣到龐比度中心的男洗手間上廁所,一點不臉紅;

波蘭的W不笑的時候有點像Thom Yorke,極淺色的眼珠子,灌我喝薯仔釀的伏特加混蘋果汁,又常常笑我是有兩本護照的女間諜;

意大利的E是神經兮兮的美女,卻喜歡穿老太婆的衣服;我們可以整天做最無聊的蠢事,並在趕功課的晚上花4個小時做意大利薯蛋gnocchi;

黎巴嫩的W聰明得不得了,嘴巴尖酸其實心地很好;大麻抽個不停,整天似笑非笑的表情,卻把整部尢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都讀完;

還有I、K、V、J、L......再次走在香港的街頭,我心痛地牽掛這些可愛的朋友─沒有他們,我不可能捱得過你那些灰慘的下雨天。

January 25, 2007

數你 (1)

shoreditch1(s)
Shoreditch High Street 101106

他們都說你美麗、貴氣,但我從不避嫌說喜歡巴黎多一點,因為他風流自在,而你不。到底我未住過巴黎,沒給他給我吃苦頭的機會。而你,兩年的時間,足夠愛了又恨。

.風光
你的一切高、大、橫、霸道──街橫路寬,建築高樑大柱,陣勢擺得十足,卻少了柏林那份粗獷的男人味。先說市中心,路上種種像癡肥老女人的胸脯,(狄更斯筆下那個穿了一輩子婚紗的瘋婦,寫的是其實是你?) 撲厚粉,祼露臂膀一伸什麼都攤開來展覽;Oxford與Regent’s兩條大馬路,風光的門面頂天立地的櫥窗,米爛成倉的貨,為恐天下不亂的顏色......那份華麗,下雨天嫌脂殘粉污,偶然的陽光底下,又嫌造作俗氣。

(沒有毒瘾的)國民們橫肚肥臀,穿背心短袖,擠泰晤士河岸的酒吧,冒冬夜凜風喝冰鎮啤酒。說起泰晤士河,一眾有名的河城就數你特別教人難受。河寬,河水卻不滔滔,愁緒淤積在混濁里;走在橋上總是風嘯嘯,路遙遙,興緻都給濁河吞淹了,恁誰走過也淪為過路,縮頸哆嗦著。那漫無邊際的灰濛,把在高壓城市刀下討生活的淒愴都給渲了出來。


tate1(s)
始終不喜歡Millenium Bridge 111106

兩岸雜七燴八,目不暇給但欠美感。那條給唱塌了的倫敦橋,漆上嬰兒寢具的顔色;連繋Tate Modern和聖保祿教堂的千禧橋,也只是宏偉罷了。不過National Film Theatre附近一段尚有點意思──剛巧在樹蔭和天橋底下,幽暗裡河光掩映,而電影院本身像一個長方型玻璃盒子,暖暖的光烘開來,盒子裡人們在喝咖啡喝酒,在等,開場前,散場後,等待時光挪移──總教我記起Edward Hopper的那幅名畫。而且畫裡頭還放電影,暗黑裡有不為所知的故事。

而Edward Hopper的畫,主題總是孤寂。你實在不是戀愛的地方。別說和塞納河多瑙河或阿姆斯特丹的運河比, 就是同一位導演的鏡頭下,同樣是三心兩意的偷情,Diane和活地,就比Scarlett 和Rhys Meyers有情意。 街頭也鮮見動人的擁抱,沒有眉目間的調情,沒有毛孔擴張的感動,只有爛醉或瞌藥後壓抑的突爆。你生硬拘謹,你與那份感覺無緣。

也不喜歡你的磚頭大屋,厚重、笨、沒有靈氣,稀糞似的泥黃色,彷彿專為長期重傷風的人而建築的。連在咖啡店吃個牛角麵包,也要比歐陸的肥大,無味。難道你不知道,我們不過想窩在梳化呷幾口香濃滑的espresso,而不是半品脫嚐不出味道來的咖啡色稀奶水,未喝完就得上廁所。

但我愛煞你的女皇紅郵筒、幾百年的老圖書館、老房子的鐵花欄柵,騎在馬上看不見眼睛但忍住笑的警察、彷彿生下來就該戴帽子拎雨傘的鬈頭髮的可人兒(不論老少),早春時一地落英的櫻桃樹、吃奶油司空的茶店......

特別適合穿長筒馬靴的氣氛、穿什麼不穿什麼都沒有人朝你瞪白眼的氣氛、能讓人忽爾發發花癲塗01號烈紅色唇膏/穿牛仔褲配內衣裙/戴黑蕾絲手襪喝一夜酒的氣氛......這也是你與巴黎不同之處──在巴黎,佈景本身是經典,穿得好是穿得有氣質,無論怎穿,慵懶的精緻的,下意識是想走進去,溶入氛圍裡;但你的不漂亮,激起一種反抗式的穿衣調子:當然大眾還是先敬羅衣的,而且非常的白鴿眼,但什麼瘋狂的式樣顏色擺上身,只要看起來帶一種離心力,搶出去跳出去,去抗議你的拘泥,你的死氣沉沉,也可以贏得敬禮。

踏單車也很不錯。你是沒有山的城市,少了層次起伏,但給自行車添了方便。司機們對單騎算是照顧,廢氣排放管制得好,空氣也相對地乾淨,路上常見人騎單車上班上學,裝備整齊呼嘯而過,如鯽過江,有型又實際,有一股集體的起勁。連貝理雅的對手David Cameron也以騎單車上班的健康形象作公關手段。在我們的動感之都,能想像梁家傑騎單車上立法會嗎?

再說,財大氣粗如你,卻念舊。不論什麼什麼一蒙上歲月的灰塵,馬上升價十倍盡得庇護。滿街左一間右一間Listed Building,地皮再貴也不得搞清拆重建;而且幢幢如獲至寶,大的不說,隨手撈撈也能翻出一把把受保護的茶室墳場電話亭地鐵站......遑論把整座鐘樓拆去這種陰騭事。

臨走前看了在Battersea Power Station做的一個展覽,展覽本身不特別好,但展場把我當場鎮住:這座建於30年代,彷如電影Metropolis那座大樓的發電站,現在只剩下外牆、斷裂的支架和四支巨型煙囪;樓頂早就沒了,剛下了場雨,水珠沿鏽鐵和頹垣滴下。它曾是一個時代裡力量和效率的象徴,但現在每個人走進去,都小心翼翼,悄聲說話,像寶貝一件稀有的薄瓷。聽說還是決定了會改建為商娛中心,但作為二級保護建築,建築物本身應該無恙。

battersea3(s)
讓人說不出話來的Battersea Power Station 091006


600px-Pink_Floyd-Animals-Frontal
Animals, 1977
Pink Floyd曾拿來做封面,型到呀!


battersea2(s)
巨獸裡頭091006

還有最要命是,你的公園實在無懈可擊。Hyde 、St James’、Regent’s、Hampsted ...... 都是我的愛。住得起自由走動的松鼠、水鳥、野兔和狐狸;滿地可以撿到形狀美麗的枯葉乾枝松果和鵝毛鴿毛;隨便往草地一躺,就有一整片天,不見高樓烏煙。

上星期夢見回到Hyde Park,滿腳濕泥的跑呀跑,一頭栽進草地裡,夢裡也聞到那陣濕嫩清冷的青草氣。醒來,全身泛起月亮呼喚野狼的騷動。縮在老家的被窩裡,卻有夢醒方知身是客的失落。

或者我說錯了,情侶們還有這些公園可以擁抱。(親愛的T,如果我始終沒有忘記,大概很因為我們曾在Regent’s Park的樹底下喝了一黃昏的廉價白酒,並且你曾學Some like It Hot的夢露,微醺中笑著鑿碎那一整塊的冰。)

(待續)25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