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mber 28, 2005

你,植物兔和鰻魚

夜裡還是在做那些曲折的夢。

像昨夜,我在旅途中又遇見你。你陪我走下一段長長的斜坡。你還是那樣低著下巴,垂著眼瞼低聲在我耳邊說話,說話。

然後一拐彎我便回到家裡,一個人,猶自扛著那重重的背囊。猛然省起出門前竟完全忘記了飼養的那隻兔子。慌忙爬進床下,兔被遺棄在紙皮箱裡,缺糧缺水。牠瘦成一根乾癟的紅蘿蔔,僵直地倒在紙盒裡奄奄一息,手腳都變成灰白的幼根,只剩下一雙卡通的眼睛,直瞪著我。我抱著牠號啕,只覺加起來的種種委屈,都總結在這根植物兔上。醒來,黑暗中還是看見那雙直直的卡通眼。

臉上並沒有淚。我也直直地瞪著天花。然後想起這年夏天在菜市場看見剖鰻魚:有人來買鰻魚,魚販從水桶裡抓起一條,用鑿子一把釘在砧板上。鰻魚扭動掙扎,魚販一手執魚尾拉得畢直,右手執刃由上至下一拖,破開魚腹挑出內臟。我也給釘在地上不得動彈,被眼前那張牙舞爪的血腥和痛楚鎮住了。鰻魚在砧板上的血水中蹦跳,沒跳幾下就給丟進膠袋裡。然後魚販又伸手進水桶去撈。

大概既生為鰻魚,就要受鰻魚的痛。我翻過身去,把頭埋在枕頭裡。枕頭上有我香水的氣味,洗頭水的氣味,洗衣粉的氣味--都是我自己挑選的氣味。我貪婪地深呼吸。縱使砧板和刀永遠在旁邊等著,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們還是可以活得如魚得水,只要不輸掉那鰻魚的勇氣。

--寫給我那些這年捱過刀的女友們

281105

November 24, 2005

夜行車

下班後,你穿上夾克圍巾手套,將自己重重包裹。然後解開鐵鎖,把單車踏出大馬路。

早上走過的路入夜後換了一副嘴臉。它反出一盞盞強光的白眼,迫你瞇起眼才敢直視。風緊,你牙關打顫,雪雪呼凍。冷空氣分叉成比頭髮更細的絲線,鑽穿衣物的每口縫隙,直戳進皮膚裡去。臉頰首當其衝,無形的針孔密佈,冷極,反而麻辣起來。你懊惱:為何不躲進暖氣巴士裡打一個盹?但身後一串黑龍不給你片刻後悔的餘地。你只是一隻遲緩的蟻,在失火森林中逃命的走獸腳下攀爬,吃那飛揚的塵土。

目露兇光的鐵騎不耐煩了,故意貼近擦身而過,大哮一聲用響號唬你。你告訴自己要鎮定,牢守軑盤,把持直前的方向。但心下還是慌了,祈求若有什麼冬瓜豆腐情願當場死掉痛快,也不要斷肢毀容。忽然你驚覺自己在胡思亂想,冷汗中把心神收回來。專心!專心!整個宇宙,此刻就壓縮成眼前的十米路上。

你沒駕過車,路標上大部份符號於你亳無意義。前頭的路赫然向四方分叉,你必須轉右,卻不知如何切線。沒有人告訴你該怎樣走,但在路上你並不寂寞。眼前有比你老練的單車從容拐右,你於是學著前人的腳步過關。只是你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能一直跟著別人走,不要忘記自己的方向。

轉入大直路,寒風刮過發熱的耳目,反覺涼快。你微笑了,死握軑盤的手指一隻一隻復活過來。你隨得單車衝下急斜,血脈裡有沸騰的火花教你自覺攻無不克,無人能擋,覺得這種峰迴路轉過後突如其來的快感,與高潮相仿。現在,換成你是一支燒紅了的鐵羽,破進冷風裡去。

你停在家門前。把單車抬進屋裡放好,脫下手套,走進廚房給自己泡一杯茶。可是你等不及熱水裡的茶葉沁芳。你趕到電腦前,想把最鮮活的感覺馬上寫下來,在自己經驗的抽屜裡存一個新的檔案。

231105

November 21, 2005

我的寶馬2系萬寶路

marlboro(s)

你看我在家裡走樓梯也滑倒,就知道我的身手有多敏捷。然而小難不死,我決心向另一難度挑戰。

在倫敦買車不是奢侈,是笨蛋;一駛進Central London便得繳稅,且總是給卡在半路,性能再好,也只能以19世紀的車速前進。買馬可不同了,不吃油不噴煙不示威不罷駛,又從此少受倫敦巴士和地鐵的氣。弟弟留給我的馬脾氣太爛,不聽指揮。買新馬嘛,一是貴,二是是偷馬賊太多。我索性去散賊贓的跳蚤市場挑沒人要的老馬,一眼就看中這位叫萬寶路的老太太。她一身粉藍色鏽了大半,但款式價錢高矮皆合意,馬頭掛的生鏽鐵鈴依然響亮,馬鞍還是奶白色的呢,越看越喜歡,馬上領回家。

早上沿Regent Canal呼嘯上班去。我呵呵指揮向前,把團團白霧噴往腦後;萬寶路聽令輾碎草地的薄霜,倒影掠過安靜的河面。平常要45分鐘的路程現在減半,兜到路邊欄杆把馬繫好,摸摸給風刮紅的冷臉頰,手指頭已經暖和起來。

遙逍自在,如入無人之境;隨心所欲,風馳路上盡享駕駛樂趣⋯⋯終於有一段廣告文案,我是一邊寫,一邊真心相信的。請原諒我的洋洋得意,這實在是我賞給自己最能代表自由的一份生日禮物。

211105

November 14, 2005

身體語言

HaggerstonPark(l-res)
Haggerston Park, East London

前兩天一大早滑倒樓梯上。先著地的屁股不覺痛,衝力卻如運勁剛厲的毛筆,一倒勾往上拖,一頓,狠狠捺在左邊頸項上,疼痛隨即渲染開去。哎喲哎喲喊了幾聲,覺得還可以,站起來拍拍屁股仍舊上班去。踱到巴士站,才覺頸越發僵直,站在路邊連左右張看車輛都不能,只好告假打道回府。

這可不是本周唯一的無妄之災:先是做金工的緣故,手指頭早捱了幾小刀;於是剪腳甲時馬馬虎虎,未磨鈍的甲邊嵌進肉裡發脹起膿;然後走路避重就輕,腳步不踏實於是一跤倒地。身體愉悅的時候總是沉默安靜的,良好的感覺以不存在的姿態存在著;稍有不妥,每寸皮膚肌肉骨頭內臟都有吶喊的本事,而且那聲音是按也按不下來的,止痛藥不過是幼稚園老師對一操場頑童做的一下「咮」的手勢,圖得片刻安寧,之後只有吵得更厲害。

用熱雞蛋塗跌打酒,再把厚圍巾緊纏充當頸箍,盡量讓頸肌休息。想躺下來吧,稍稍往後挨,頸肌馬上以女高音的聲調強烈抗議,結果得先蹲在床邊,讓右肩先挨上床,然後扭身慢慢滾往墊褥。走起路來步履如企鵝,剛好襯托一天緊似一天的嘯嘯寒風。把我這兩天走路吃飯起居的片段拍下來,就是齣最老套的默片喜劇,只是演員自己,笑得有點勉強。

131105

November 03, 2005

無味的天,翻幾隻字出來咀嚼

diane-arbus031105(l-res)
(給紐約的京先生:看了V & A的Diane Arbus展覽,極精釆,馬上把Lee Miller比下去了。V記也辦得比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有意思。)


*雨霖鈴*
記心向來差,讀詩詞老記不住,每當身在風景裡,想從腹中的墨水瓶掏幾句來唸唸,都難。倒是詞牌,一讀難忘。像今天,冷陰天呆等倫敦那些蝸牛鬼巴士,簷蓬滴滴答,便是【雨霖鈴】。才三個字,竟已聲畫俱全。紅樓裡的香菱學詩,黛玉問她覺得如何,她興奮地形容有些字「唸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我說她這形容更是把那粒橄欖放在甘草裡醃,越發有味道了。小聲唸著,雨霖鈴,雨霖鈴,彷彿口裡也含著幾粒滴答糖,薄荷的。

邊吃糖邊胡思亂想。連下三天以上的雨為「霖」,古時沒有不鏽鋼,雨淋鈴,淋上三天,鐵鈴大概生鏽,還能響麼?


*鼻樑*
手上無書,搖巴士時便發呆看別人的鼻樑。實在愛看人的鼻樑。這「樑」字改得好,一管鼻骨撐起了臉盤,鼻樑建得好,臉難看不到那裡去。好看的鼻筆直,線條幼細秀氣,末端輕輕回一個勾,像巧匠出手的屋檐,即使流鼻涕也不過是檐前滴水。只是千萬不要寄居了燕窩才好。

那麼打兩個鼻環的鼻,不就是「樑上有雙燕」麼?金燕子,或者銀燕子。

然而英國人的鼻子一般不好看,都像戰時建築,實用多於美觀。但難看也有難看的看頭,我就這樣巴巴盯著車廂裡的人,看久了,一管管鼻子竟都像外太空寄居生物,一隻隻蜇伏各人臉上。只是伏得久了,長了根,被寄居的人也就習以為常,若無其事上街起居生活。只有小孩子不習慣,所以你問他們,嗨你的鼻子呢?他們馬上伸手摸摸,看看那頭寄居怪獸,還在不在。

想遠了。我愛看別人的鼻樑,說到底因為自己的長得不成材。


*Winter, Burn & July*
下午有一對情人到店裡訂婚戒。我著那位先生在單據上寫名字,一看,Alex Winter。姓冬天的人,真吸引,譯成中文,是不是佟先生?可惜名主已有花。日後太太生孩子,春天夏天出生的,也姓Winter吧?怪怪的。西方人不講什麼五行風水,要不是,生了個女孩子,不如叫Violet Winter,起碼有一點暖色,減減寒氣。也曾有個女客人姓Burn,若和Mr Winter配成一對,不知是相生還是相剋?

美國Indie演員/導演Miranda July的新片<You and Me and Everyone We Know>正在倫敦上畫。看trailer時畫面一打出她的名字,我又魂遊太虛:若她不叫Miranda,firstname叫May,middlename叫June,不就是May June July嗎?

03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