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23, 2007

語塞

本周語言失效。無法以文字妥貼地表達三件事。

一) 金屬
不管在鍵盤上的溜溜打三千個倉頡字,甚至揮筆疾書,雙手的快感遠不如鎚一口結實的釘痛快。「釘」!「釘」!「釘」!這個字在一口釘跟前永遠是贗品,次貨。

二) 陶泥
完全莫名奇妙的東西。無以名狀。非關語言。

三) 愛
那個叫鴻鴻的詩人說起情詩:「再誠實的詩,也比不上詩人的一片指甲更真實。」我搜索枯腸,也無法確切地形容你一片指甲的力量。唯有閉嘴,伸手去摸你手心的繭。

March 10, 2007

女兒身

體質的變化加上甲亢的藥,令我一下子水腫廿多磅。身腫臉腫手腫腳腫,頭髮掉了四分一,還要眼球鼓出,眼睛過敏總是紅紅的淚汪汪,整個人換了一個樣子。

原來的衣服統統穿不下,得重新添置,並費煞思量地左遮右掩。式樣纖細一點的鞋子都嫌緊,以前中指戴的戒指要退到尾指上。臉色加倍的黃,從前不上full makeup的我現在屈服,化妝小姐教我怎樣打眼影劃眼線讓眼瞼看來平伏一點,這些以前都不做的。

最初非常受不了。街上遇見熟人大家疑幻疑真:呃,妳是. . .?哎喲,認不出來呢!但每天在銅鑼灣上班避無可避,來回的路程教我誠惶誠恐,幾乎想用紙袋笠頭。道行未深,我無法處之泰然,這場病帶來的磨難,在皮相上遠比皮肉之苦難堪。身體每分每秒用最直截了當的語言提醒,我唔妥,我正在生病。

用了一段時間接受鏡裡的新目孔,安慰自己停藥後就可以瘦回來,同時慢慢接受即使病好眼睛也不一定能復原。這些時間,我常常想起兩年前暑假在伊斯坦堡洗土耳其浴的場面。

那天是和四個女友一起去的。早知道要肉帛相見,在更衣室裡大家還是不大自在。小心地把身體緊緊裹在大毛巾裡,我們推開一道厚重的大鐵門,走進石磚砌的圓拱型大澡堂。

熱霧撲臉而來。給蒸氣浣得濕重的日光,穿透三層樓高的天花上挖空的十來個星形圖案,把大廳中央的大理石台照成一塊明亮的大玉盤。盤上擺滿了一塊一塊的鮮肉,不同年紀的女人或臥或坐或伏,不同的姿勢裸露出不同形狀的閃閃濕亮的皮膚。

大廳邊沿有一格格用矮石牆隔開的地方,每格有冷水從青銅水龍頭流出,聚在方型石盆裡;全裸的女人用木勺舀冷水淋身,有的坐在板凳上修手甲腳甲,有的用髮油搓長髮,又用灰綠色的泥敷臉。

給包裹著的身體反而顯得礙眼。我們解開毛巾,笨手笨腳地挨上大理石台上。大家半開閤著眼睛。閤眼的時候微笑著去放鬆下來;半開著眼睛的時候去偷瞄身邊的人。

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樣不同年紀不同種族的女人的裸體。大部份是本土人,皮膚是敦煌飛天的泥金色;有的老得牙齒都沒有了,糾纏的鬈髮依然厚密,或盤頂,或披散身上;有的還戴累墜的金耳環,是他們傳統的式樣,千層寶塔的垂晃在耳珠下,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妃子。

她們的表情自在,祥和,看樣子大概隔天便來洗一洗,像森林裡的女神聚在水澤旁洗浴。她們的自在,讓我們覺得自己也是美麗的,漸漸習慣了,也能從容地躺下,大方地互相對看。

M是加藉法裔人,嬌小纖細,膚色在大理台上最白,幾乎透明,彷彿是一片被挖空了的剪紙花樣;C是西班牙混英國血,也是白種人的膚色,卻深了一號,不過還是如何日曬也黑不起來那種,混身淺棕雀班,狐狸似帶紅棕色的毛髮。

另一個M同樣是法裔人,大概是血統不同,且剛剛在海灘日曬過,膚色如橄欖油,一樣的矮小,卻豐滿性感得多。希臘的N更黝黑,在我們看來和本地人差不多,腰間紋了魚鱗圖案,一片片貼珠片似排到腋下,像一條有腳的美人魚。

我是唯一的亞洲代表。她們盯著我打量,M說,原來妳的皮膚真是黃色的。我笑,當然咯,黃種人嘛。C說,原來是這種黃,跟日本人和中東人的又不一樣,很好看。我失笑。中國女生總嫌自己不夠白,在這裡廣東黃皮膚忽然獨一無二,升價十倍,那些美白產品原來白用了。

石台旁邊圍著五六個裸著上身,只穿內褲,為客人擦身的老婦人。有一個極瘦,乾成一棵枯樹的模樣,手上拉一幅長條薄綿布,浸了皂水搓揉,肥皂泡源源不絕地冒出。另一個壯胖的,有下了蛋的母雞的霸氣,用眉眼吩咐排隊的人躺過來,左手像把肉按在砧板上一樣壓著那人的背,右手用肥皂布使勁地擦,一對過熟木瓜似的乳房在腰間搖晃,教人擔心一不小心會打痛她身前的人。躺著的女人看起來原本一點不骯,卻給她由頂至腫擦出一身的泥垢。手起布落幾下,老婦拍拍女人的屁股,著她去洗冷水,又喚下一個過來。女人在冷水下搖動身體,新洗出來的皮膚潔淨光鮮,如蛻過一層皮。

我們笑嘻嘻排隊等擦身。我真喜歡這個地方。一下子我們看盡深淺不同的皮膚,有的繃緊光滑,有的鬆弛軟垂,上面有斑點、疤痕、胎記、肉瘤、或濃或疏的毛髮;上百對不同形狀的乳房、腋窩、腰臀、肚臍、下體、腳板。無論是頸背的彎曲度、手腳的長短,毛髮的質地顏色,骨骼的比例,脂肪的分佈,沒有一個身體是相同的。但又沒有一個不是一樣。

輪到我給擦身。我如俎上肉任她擺佈,心情卻很輕快。那一刻妳覺得自己全盤接受了思想寄居著的那個肉體,對它無怨無嗔無慾無求。身體在社會裡代表一連串答不完的選擇題。在女人身上尤其嚴苛,總有人教育妳該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小時候母親迫妳穿公主裙,那頸上的一圈硬邦邦的廉價蕾斯令妳要把頸伸得直直;在女校讀書要跪在教台上,給訓導老師量度裙腳的長短。然後長大了,妳要決定拔不拔眉毛、穿高根還是平底鞋、露不露腳趾、領口可以有幾低、唇膏指甲可以塗多紅,或者多黑;用棉條或衛生巾、用避孕套或吃避孕丸、乳房子宮卵巢如果長了瘤該割還是不割、生孩子要順產還是開刀⋯⋯種種選擇關乎妳是哪一種類型的女人,乖還是不乖,給欣賞還是被蔑視,彷彿邁向幸福的道路全視乎妳如何在連串的交叉點之間左轉右拐。

於是女兒身忽貴忽賤,尊貴起來有無數道德的教條將之束成昂貴的洋娃娃;賤起來我們是美容院整容所或者婦科醫生桌上的鮮肉,給這裡加那裡減,切開這裡縫合那裡;得走過最血腥的關卡才能走上被供奉的神檯。

但在浴場裡對無數個自身的觀察,卻能把被折枝的樹重新種回泥土地裡。我記得那天從浴場走出來,我比任何時候更自覺自己是一個女人。這幾個月來走在銅鑼灣舖天蓋地的廣告牌之中,我不斷失守又重新努力,去記憶這種堅定的感覺:無論身體變成什麼形狀,我還是我自己,能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從容地躺在那盤大理石台上,拈花而笑,不卑也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