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 31, 2005

續:E10之後

誰想到呢,E10之後竟是樓底高近4米的103。

領新宿舍前心情忐忑:房間由宿監編派,事前無法參觀。假如比E10還要小還要爛怎辨?訂金早付訖,行李都在大門前等著,萬一⋯⋯萬一⋯⋯

打開門,眼前一亮。

別說是真的大象,長頸鹿肯低頭這次也夠擠了。粗略估計足有4間E10二乘二疊起來的大小。而且一室明亮,兩扇落地木門的玻璃窗大放光明。走前,咦,竟然還有個小陽台!雖然小小的還得與鄰房合用,但畢竟是個陽台!即使地毯和家俱是天下宿舍一樣醜,也不計較了。走出去曬太陽,行人路上栗樹的葉子伸手可及。唔,再也不用到處找圖書館或咖啡館讀書了,只要不下雨,放一張椅子沖一壼茶,這裡就是上書房。

本來抬行李累得半死,現在勁道又回來了。E10雖小,住久了裡面的大象還是養肥了,行李大大小小加起來過60公斤,兩邊的宿舍皆無電梯,我又捨不得給搬運公司賺錢,結果一個人當工蟻將大象拆件,逐件摃上出租車,再逐件摃上宿舍,第二天由手臂直酸疼到腰背。不過還是值得的。而且終於有個像樣的廚房了,房間未收拾好,我已喜孜孜的跑去買菜,第一晚做了波菜炒蛋麵。久未吃過油亮嫩綠的炒菜(唐人街一碟油菜起碼7磅,近百港元呢,邊吃邊牙痛),吃光拍拍肚皮,嘴角偷笑了一個晚上。

當然,宿舍始終是宿舍,諸種規舉不便是難免的。上網上廁所或泡個麵都得跑樓梯;住了幾天,舍監的嘴臉有時比上海包租婆還要難看。抽煙要偷偷摸摸,得冒被開除的大險。不過才住兩個月而已,早上邊跑步邊發掘附近的商舖和咖啡館,晚上左一點右一角的收拾佈置房間,夠我樂了。同區的都是酒店和英式老房子,環境寧靜雅致,好得沒話說。而且搬家也意味交通網絡的改變,新的巴士號碼,新的地鐵站,眼前的風光也隨之轉換,又看到城市的一些片面。

所以我想,我是忘不了E10的--它讓我學懂擠長頸鹿的智慧,和笑著吻別大象的勇氣。

300705

July 29, 2005

給我走得遠遠地 (二)

victory(l-res)

如果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和柏林是同班同學。

倫敦會是當班長或風紀的那位。長相端正,對誰都謙謙有禮;成績總是好的,詩詞背頌如流,無聊時還會捧字典由A開始一直往下讀。暑假被雙親安排到夏令營去學馬術,白天在馬上坐得畢直,皮靴擦得鮮亮;晚上卻躲在宿舍裡灌酒,偷練搖滾結他,手指彈痛了,便去捲大麻。底裡他是抑鬱的,Coke和LSD都嗑了不少,但搖頭管搖頭,天一亮,還是端端正正的坐在班裡聽課,一點不打瞌睡。同樣,搖滾管搖滾,甫畢業馬上考進銀行,滿嘴官腔啷啷上口,而且頭頂已開始漸禿了,西裝領帶穿起來還是挺穩重的。

班上點名總是少了巴黎--他逃學是家常便飯。睡到響午才起床,左手刷牙,右手已在點煙。手腕上有幾次自殺不遂留下來的痕跡,臉色總是蒼白,長年穿一件不洗的絨呢西裝外套,背有點弓,裹在條子襯衫裡,顯得更瘦了。買一杯espresso在咖啡館泡上老半天,眼睛一邊讀沙特,一邊瞄路過女生的裙子;實在坐不下去了,移進電影院直坐到日落。有時也溜回學校掛個號,順手牽去有錢同學的手錶,到地攤去換手搖攝影機,終生不渝地做他的光影實驗。成績自然是差的,態度也惡劣,然而女老師和女同學對他始終另眼相看。她們總是記得他的手指,修長,靈巧,摸在頭髮和皮膚上彷彿會生靜電。儘管後來指甲都給煙烘得油黃,比劃出來的線條是腌臢多於風流了。

阿姆斯特丹從小就是胖子,啤酒芝士拼命的吃,而且生來開朗喜笑,身上的肉更是長得快。成績中等,班上與誰都友愛,最愛跟著巴黎跑,提心吊膽的也學著逃了幾次學,不過是貪鮮愛玩。女生很容易給他逗笑,但後來提出分手的,也總是她們。畢業後安份守紀的幹一份工,安份守紀的結了婚--娶的大概是同事,兩口子白天在辦公室裡面對面,晚上在床上背對背。他沒有那麼愛笑了,鼓滿的肚皮裡漸漸也填了點牢騷,於是每周去嫖一次妓,太太是知道的,也不管,因為也有自己的節目。

柏林寡言鮮笑,臉相與嘴巴吐出來的話一樣,帶棱角。他有他驕傲的道理,律己律人皆嚴,對校服與校訓有成癖的情意結;讀起書來不眠不休,成績一等一,只是有虐待同學的紀錄,給記了大過,背著一個操行的污點,於是更加倍的刻苦,整天眉頭緊鎖,老想著要爭一口氣回來。因為想得太多,頭髮很早便滲白,一雙冷眼擱在眼鏡後,眼前驚天動地,動搖不了他眨眼的節奏。同學們是有點怕的,在背後也拿他開玩笑,心底裡卻不得不敬服。

至於班上的女生嘛,倫敦會是她的初吻,初夜卻給巴黎勾引去了,而阿姆斯特丹是一直在旁單戀著的好友;兜兜轉轉,即使心裡一直放不下巴黎,她嫁的還是倫敦,然後結婚十年,終於與柏林搞了第一次婚外情,才赫然發現,丈夫、好友與情人其實暗裡都有一腿。

紐約呢?抱歉,我的班裡暫時沒有紐約。待有天遇上他來插班了,再寫。

(待續)

July 13, 2005

飛行通告

企鵝:咳,猜對了,雙胞胎又出走去了。這次也不賣關子,去的是慕尼黑和柏林。本室暫時由我代理,咳,亦即是愛理不理,得看那邊廂互聯網的心情咯。27/7再見。晚安。

July 12, 2005

E10

E10-2


有三條IQ題我很喜愛。首兩條是這樣的:

1)問:如何把一隻大象放進冰箱裡?
答:打開冰箱門,把牠塞進去。

2) 問:又如何把一隻長頸鹿放進冰箱裡?
答:打開冰箱門,把大象取出來,再把長頸鹿塞進去。

去年九月尾來到倫敦,我面對的正是要把自己塞進冰箱裡去的IQ題。熬了近二十小時飛機,提著三十公斤行李到達希斯路機場,再熬兩小時車程來到宿舍,我給分派了樓頂的E10房間。

打開門,倒抽一口涼氣。

我不是懂得憑空估量方寸的人,但見靠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爬下床就是洗手盆;洗手盆嵌在書桌的左方,桌前放一張靠背椅,一站起來椅背就撞上床沿。床尾緊貼門縫,尚幸我身短,否則睡下了連門也開不得。從門口到窗前四步走完,而且傢俱寡陋,衣櫥書桌與抽屜皆以防火膠板舖面,草草髹上的慘白乳膠漆。最教人難受的是地毯,那所謂的深棕是一杯咖啡擱了一星期的顏色,長毛早給踏扁平,然而依舊粗硬。後來發現這張地毯是會吃餅乾的--餅屑掉在上頭得用手指逐一撿拾,因為給絲瓜絡般的組織咬住,吸塵機也束手無朿。

連暖爐的鐵架也安不下,還好方位向東,冬暖夏熱,而且睡床與隔鄰廁所的暖爐只是一壁之隔,貼著牆睡,還能偷一點暖,與古時的鑿壁偷光有異曲同工之妙。

身為香港人,對斗室的適應能力想來已是全球排名三甲。但那一天坐在床沿,我是惶恐的:這一年該怎樣過?冰箱本來空,放大象很簡單;但大象在裡頭擱久了,要掏出來換長頸鹿便費功夫。然而年歲漸長,身邊任何人事更替,都難免帶來換長頸鹿的折騰。因為種種緣由,後來我幾番思量還是決定留守E10。長頸鹿是無論如何得擠進去了,剩下來的,便是想辨法擠得舒服。

嫌窗簾難看嗎?從咖啡店撿來原本裝咖啡豆的麻包大袋,拆去縫線,張開,用萬字夾圈上鐵軌上,既透光又漂亮,風一吹還有麻布混咖啡的氣味。窗前供數株白花,再按著描一幅水彩貼案頭的壁報。東西便要堆疊整齊,小物都放在超市用來包裝蘑菇番茄的塑膠小兜裡,紅的綠的紫的,在頭頂的書架上列陣,有時會為著想要一個黑色的,特意買某一款蔬果。床頭掛倫敦市中心地圖,憋不過氣來嘛,便溜街去。最後,親手畫了十二張月曆,4 x 3的貼在牆上。就這樣,我在E10住了下來。

那365個月曆小方格,隨冬去春來夏至逐一填滿。日子有喜有悲,意想不到的種種有時有候地出現,格子有的給劃上紅線,有的給打上大交叉、感嘆號、怒放的小花和散射線條的星星。填滿了九張半後,宿舍將進行暑期維修,後天我就得搬離E10了。心裡竟是難言的不捨。這小小一個長方盒子,濃縮了我在異鄉近一年的高低起迭,打開門有笑聲與嘆息,角落裡沉澱了情緒的變化波動。時間是大能的,長頸鹿適應了委曲的姿勢,漸漸長出長鼻子和大耳朵,變成戀舊的大象。這間E10的門在身後關上了,前方還有接二連三的E10等著。無數的長頸鹿與象,由是川流不息地在生命的軌跡上踏步,前行。

3) 問:森林裡獅子大王開派對,但有一隻動物缺席,那是誰?
答案很多人都知道,不在此贅。我的版本是這樣的:時間把我心裡頭的大象與長頸鹿冰封在回憶的冰川裡,森林裡如何熱鬧高興,也再與牠們無干。但牠們依舊睜著眼,定睛遙望森林,而且冰鮮不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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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1, 2005

29'C Sunday Ro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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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荷蘭回來,一味的累;星期四一役後,加倍疲憊,天又陰冷,窩在房間裡,淨想睡;躺床去吧,卻又眼睜睜腦袋昏昏轉;睡下了,夢魘連連;跑到宿舍的起居室讀報,更是越讀越頭痛。

一直在想倫敦的事。前天寫下的,這兩天又有新體會。有人留言,搞不懂這城市的反應究竟是麻木、冷漠還是內斂。我也不敢斷言,只想在這裡補一點註腳。

首先麻木一詞是有欠準確的。應該說,難以一概總括倫敦的反應吧。市民驚人的平靜,既是早有心理準備,也是未不及反應再混合逃避心態的複雜情緒;媒體一面倒地唱好倫敦,除為表現政治正確,也出於一種英式驕傲:用上文拳手的比喻,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不願在對手面前露半點受挫的端倪;至於討論,因為還未確認行兇者的動機和身份,故無從分析,但讀了幾天Guardian和The Times,口吻已開始從一味的喊口號,轉為紛紜的討論。當然官方的發言依然刺耳霸道,但民間的思考看來會待情緒沉澱後,慢慢呈現。一切,還須待時間逐層逐層剝開來。

自知再待在房裡,只會不能自己的繼續聽無線電,於是連日上街與朋友喝酒去。像今天,同學們相約去吃Sunday Roast--英國人星期天的酒吧下午餐,烤肉拼烤薯拼約克郡布丁,滿滿一碟伴啤酒連連,是連brunch都爬不起來吃的另一選擇。天陰了一星期,忽爾放晴,吊帶裙子又再掏出來,29度的日光曬在肩膊上,和風吹拂剛洗過的頭髮,人又活過來了。Sunday Roast點了烤羊,他們的所謂烤羊是貽笑大方的,但再也不計較了,一檯五人邊閒扯邊喝酒,心頭也給烤暖了。

回家,天猶白,斗室儲了一天的熱氣未散,學從前四合院的方法,敞開大門透風,再用涼水洗一盤櫻桃擱著伴書吃。再也不要聽bbc了,連續播放<珈琲時光>裡一青窈的<一思案>。喜歡這片子的味道,那在站與站之間看風景的沉著,那在等候時光渡過時細嚐滋味的自得;所以喜歡這曲子,那緩緩向前踏步的節奏,即使完全不懂她在唱啥。是的,日子可以起伏,腦袋裡的問題由它們團團轉,但步伐,不可以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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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09, 2005

倫敦繼續

當我們以慢鏡察看拳手被重擊一刻的反應,看那扭曲的五管在短短幾秒鐘內聚攏,擴張再聚攏,便能把他的心理狀況,種種愕然,痛苦,屈辱,憤怒,不忿看得一清二楚。

我以一個站在局內的局外人身份察看這兩天的倫敦,他的面部表情是出乎意料的簡單。

他只錯愕了半個上午。整個城市的應變機制敏捷利落,警方,地鐵,醫院和傳媒迅速連結成一個密孔的網,一下把整件事兜在囊中。人們圍在電視前,封鎖現場的藍白膠帶前,大姆指訓練有素地收發短訊:沒事噢,你沒事,我沒事,大家安好。然後便安靜下來,當然一顆心還是懸著的,但聳一聳肩,表情已經鬆弛了。商舖照開,人們照舊上班下班,巴士和地鐵陸續甦醒。一切繼續。

因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倫敦人對恐怖襲擊,與日本人對地震一樣,心理生理皆早有準備。七十年代開始的北愛衝突,把英國警方訓練為防恐專家;四年前有911,去年有馬德里火車爆炸,地鐵火車以及西敏區已多年不設垃圾桶,乘巴士總見官方海報,呼籲大家舉報可疑物品。倫敦人心裡有數,這是早晚的事。

雖然一整天交通徹底癱瘓,直升機和警車不斷,但事發當天的中午聽電台說,大街上照樣有人逛街掃貨,視死如歸。於是大家結論,對對對,我們不能屈服,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大家上班去,吃飯去,一切不能停下來。貝里雅不斷吐出斗大的字眼:那的是「野蠻行為」,我們是「文明社會」;「邪惡」在威脅「民主」,但我們必定「勝利」。嘴巴振振有詞,一雙髒手悄悄收到背後,以西裝的後擺抹得一乾二淨。聽了一天BBC電台,口徑與官方一致:他們想剝奪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要加倍正常地過日子,馬照跑,舞照跳!整夜聽DJ讀出市民的電郵心聲,熱血的,憤怒的,鼓舞的,傷感的,邱吉爾的名言與聖經上的說話都翻出來了,但最後都不離一句:倫敦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城市!我愛倫敦!

沒有人問: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很難信服,那些照樣上街掃貨的人,是正在用Shopping Bag和信用咭對抗恐怖份子。昨夜到同學家中喝酒,走過大學區Tavistock Square的封路現場,近鄰的草坪上還是坐滿抽煙啖啤酒的學生。以星期五的晚上來說,街道算冷清,但酒館還是擠得滿滿。大家不過是麻木罷。對政府,抗議無效;對命運,欲抗無從;Live 8擠過了,口號喊過了,臭濁的湖水上舖一塊人造膠片,大家繼續在上頭滑冰去。個人是無助的,但我情願扭到XFM聽音樂節目,也不想再聽BBC的翩翩陳辭。蟲子給踹了一腳死不了,八腳亂舞掙扎著反過身來急腳亂走,但蟲子並不亂喊口號。

前天寫,決定好好吃飯睡覺,確是心裡所願。一個炸彈炸過來,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個頭顱一個軀體,兩條臂胳兩條腿。張愛玲寫戰時的香港,一停火,她們心裡想著的只是冰淇淋,上街挨家逐戶的找,終於吃著了,即使滿口硬冰,也就滿意了。寫得真好,因為我看過電視讀過報紙後,心裡想的也只是:嗯,待會午飯吃什麼?

有人問,睡得下嗎?是的,連夜我都睡不穩。但眼半張半閤,胡胡混混也就天明了。天明,又得吃早餐去。

090705

July 07, 2005

今早倫敦

雖然其中一個出事的地鐵站與宿舍只相距數條街,但我是與香港的朋友icq,由他轉載明報即時新聞,才得知今早的事。驚悸之餘,也覺諷刺。

不斷收到各方的問候電話及短訊。我一切安好,在此報平安,謝謝關心。事態嚴重,整個上午警車鳴笛不斷,但一切看來已經受控,留在家中應該無恙。

城市正在消化這場震蕩。宿舍電視室的梳化椅上,猶自攤著昨日以慶祝倫敦贏得2012奧運為頭版的舊報,滿版凝固的笑容現在看起來生硬突兀,堆歡的臉一時轉不過來。笑與淚,相隔不夠廿四小時。

決定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睡覺,明天好好的起床。

070705

給我走得遠遠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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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層玻璃窗看阿姆斯特丹/


回來了。在連睡兩天回過氣來之後。

但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

那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過:"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 用來形容這一年的狀況,一語中的。

去年九月:香港 -倫敦;
今年一月:倫敦-布達佩斯;
六月:倫敦-巴黎;
七月:倫敦-阿姆斯特丹/鹿特丹;
十月回港前還要再飛兩次。

為省錢,在鹿特丹住了兩夜很爛的青年旅舍。入口的樓梯死黑,一對Converse走在地板有不停撕貼紙的感覺;積存十年的煙味加汗味長期居留,十二人大房每格鐵床放一張塑膠墊褥,被單枕頭欠奉;一夜睡不穩,清晨時一雙光腳瑟縮,朦朧間伸手進背包裡掏襪子,半張眼睛看見晨光裡的蚊子們伴隨灰塵緩緩地飛--緩緩,因為吸飽了血--我問自己,是不是在自我流放?

遊牧的人逐水草而居,我也是聞到水草的鮮味而跑:一路尋索,走過泰晤士河、多瑙河、塞納河⋯⋯水草的滋味嚐到一點,但急於嚐鮮的人往往得水土不服,消化不良。冬冷,夏熱,路遙,腿酸,麵包硬,背包重,囫圇吞棗的風土,走馬看花的人情⋯⋯吃進肚裡的營養抵得上嘔吐出來的辛酸嗎?

蘇軾又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波希米亞的夢聽起來飄緲美麗,但再輕裝上路,再兩袖清風,我還是一隻低頭盲走的蝸牛--拖拉著那摔不走的重殼,背負裡頭積存了廿多年的想法和舊習掙扎前行。要遠行,就得丟行李;但殼與身早已連體,要剝離,就得痛,就得流血。

但流血和結疤畢竟是人生無止境的循環。在巴黎睡同學家裡的梳化,我輾轉掛念倫敦的高床軟枕。但倫敦的這張床,這房間也不過是住了九個月的一個驛站而已。九個月前初到倫敦,這張我坐下來盤算著這一年怎麼過的床,也曾經陌生和冷硬。九個月下來,床和城市其實依然繃硬殘酷,我的身體卻柔軟了。人的適應能力原來比想像中強得多,但適應也意味新殼又成了舊殼,身體又給固定了。

站在阿姆斯特丹一條運河的小橋上,我忽爾明白,遊牧要逐的不是水草,而是水草的柔軟。一種任水流沖刷,任過路的魚蝦和垃圾穿梭其中也依然自得的柔軟。不定形的柔軟,就是我希望把自己定形的形狀。所以在還有能力剝殼之前,讓我走吧。走到新的地方,用差異和改變把自己一次一次剝離,黏附,剝離,再黏附,由此我漸漸知道自己的形狀,因為從差異之中,總能看到自己。

在寫旅遊風景前,先寫這段,好支撐自己再走下去。也提醒自己,腦子裡的皺褶,才是遊子的最終目的地。


07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