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以慢鏡察看拳手被重擊一刻的反應，看那扭曲的五管在短短幾秒鐘內聚攏，擴張再聚攏，便能把他的心理狀況，種種愕然，痛苦，屈辱，憤怒，不忿看得一清二楚。
我以一個站在局內的局外人身份察看這兩天的倫敦，他的面部表情是出乎意料的簡單。
他只錯愕了半個上午。整個城市的應變機制敏捷利落，警方，地鐵，醫院和傳媒迅速連結成一個密孔的網，一下把整件事兜在囊中。人們圍在電視前，封鎖現場的藍白膠帶前，大姆指訓練有素地收發短訊：沒事噢，你沒事，我沒事，大家安好。然後便安靜下來，當然一顆心還是懸著的，但聳一聳肩，表情已經鬆弛了。商舖照開，人們照舊上班下班，巴士和地鐵陸續甦醒。一切繼續。
因為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倫敦人對恐怖襲擊，與日本人對地震一樣，心理生理皆早有準備。七十年代開始的北愛衝突，把英國警方訓練為防恐專家；四年前有911，去年有馬德里火車爆炸，地鐵火車以及西敏區已多年不設垃圾桶，乘巴士總見官方海報，呼籲大家舉報可疑物品。倫敦人心裡有數，這是早晚的事。
雖然一整天交通徹底癱瘓，直升機和警車不斷，但事發當天的中午聽電台說，大街上照樣有人逛街掃貨，視死如歸。於是大家結論，對對對，我們不能屈服，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大家上班去，吃飯去，一切不能停下來。貝里雅不斷吐出斗大的字眼：那的是「野蠻行為」，我們是「文明社會」；「邪惡」在威脅「民主」，但我們必定「勝利」。嘴巴振振有詞，一雙髒手悄悄收到背後，以西裝的後擺抹得一乾二淨。聽了一天BBC電台，口徑與官方一致：他們想剝奪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們要加倍正常地過日子，馬照跑，舞照跳！整夜聽DJ讀出市民的電郵心聲，熱血的，憤怒的，鼓舞的，傷感的，邱吉爾的名言與聖經上的說話都翻出來了，但最後都不離一句：倫敦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城市！我愛倫敦！
沒有人問：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很難信服，那些照樣上街掃貨的人，是正在用Shopping Bag和信用咭對抗恐怖份子。昨夜到同學家中喝酒，走過大學區Tavistock Square的封路現場，近鄰的草坪上還是坐滿抽煙啖啤酒的學生。以星期五的晚上來說，街道算冷清，但酒館還是擠得滿滿。大家不過是麻木罷。對政府，抗議無效；對命運，欲抗無從；Live 8擠過了，口號喊過了，臭濁的湖水上舖一塊人造膠片，大家繼續在上頭滑冰去。個人是無助的，但我情願扭到XFM聽音樂節目，也不想再聽BBC的翩翩陳辭。蟲子給踹了一腳死不了，八腳亂舞掙扎著反過身來急腳亂走，但蟲子並不亂喊口號。
前天寫，決定好好吃飯睡覺，確是心裡所願。一個炸彈炸過來，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一個頭顱一個軀體，兩條臂胳兩條腿。張愛玲寫戰時的香港，一停火，她們心裡想著的只是冰淇淋，上街挨家逐戶的找，終於吃著了，即使滿口硬冰，也就滿意了。寫得真好，因為我看過電視讀過報紙後，心裡想的也只是：嗯，待會午飯吃什麼？
有人問，睡得下嗎？是的，連夜我都睡不穩。但眼半張半閤，胡胡混混也就天明了。天明，又得吃早餐去。
090705
9 comments:
很同意，堅毅和麻木是兩回事．
Him
是內斂、冷漠還是麻木,我搞不懂. 看到simon world講CNN的報導, 我又覺得純綷麻木未必就能表現如此.
http://simonworld.mu.nu/archives/100412.php
208: Him和Iolam，還在繼續觀察中，又寫了新文，請看＜29'C Sunday Roast＞。
我不得不說你太小觀英國人了。
你以爲不作反應就是沒反應的麻木？經歷過二戰和IRA的倫敦實在是不會爲了這點小事大驚小怪。
爲什麽會發生這种事情？和平主義者說不應該打伊拉克，傷害無辜，刺激穆斯林的感情。事實是，打不打伊拉克，都要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阿拉伯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不變絕對不可能。
經歷過德國人轟炸的老祖父打電話命令孫女去上班。普通市民恐慌了又有什麽用？就算反思的話，英國人也是天天做，這個場合已經做得不少。而一切照舊，就是對恐怖分子的最好回應。這不是麻木，是文化差別。
英國人的感情不是那麽輕易流露的。
你是局内的外人，自然有外人的冷靜，可惜沒有局内的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Guardian的烏鴉嘴愈出愈奇，不過是無政府主義的聒噪。泰晤士報也並沒有什麽口號。我覺得你對英國的苛評，可以預期，但不夠well informed。
刪了我的留言，我再留一個。
208: Le frisson，謝謝你的回應。我並不是小覷英國人，我是盡我所能去觀察而已。
209: 首先，我同意不少倫敦人表現堅強鎮定，當中有不認輸的驕傲，也有見過世面的沉著；但這幾天走在Oxford Street大街，我同樣感受到資本主義社會的麻木和冷感。冷感，和冷靜，是不同的。這份麻木有的出於對生命無常的無奈，也是求生的本能；但更多的是不想多想，只顧尋吃喝玩樂去了的態度。我相信這發生在任何大城市，都必然會有同樣的情況。我「苛評」的，是城市人，也包括自己，而非只是倫敦人而已。況且倫敦市人口複雜，不同的種族信仰年紀也有不同的反應。在後來的＜29'c Sunday Roast>我已補充，麻木一詞有欠準確，不能以偏蓋全。我想還有更多發現在後頭。
208: 我說喊口號的，是BBC。而星期六的Guardian，也看到類似「一切照舊，就是對恐怖份子的最好回應」的文章。我是不同意這點的，英美在中東的行為也很恐怖。生活的一切該當照舊，但恐怖的行為難道也照舊下去嗎？槍桿子，就是迫阿拉伯世界與外界同步的唯一方法嗎？不為「這點小事大驚小怪」，並不代表由得錯的事情繼續錯下去。不過，這幾天看來，討論的聲音也漸漸強起來了，希望這不只局限於學者與專欄的討論中。
209: 我雖是外人，炸彈卻是一視同仁的。Edgware Road的地鐵站和我宿舍只相隔了幾條街，我與任何一個在這裡生活的人一樣感受波動。說是外人，因為我雖然很享受在倫敦的生活，對英國人的民族感情當然沒有共鳴。但對於人性，無論觀人還是自省，是無份內外的，必須不斷的學習和思考。
208: 又：我並沒有改動你的任何留言呀。留言結尾一句出於何故？
感謝你的回應。
我忘記了評論在網站上顯示不是立時的，有過激反應，請諒解。
歐美強權在中東所行的自是錯誤，但並不可以用恐怖而概括。中東各國對自己的民衆的戕害似乎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外部勢力的介入就引起左翼人士的反感，我本來不贊同武力干涉，現在有變化了。阿拉伯世界不能總是打扮成受害者。如果沒有外力干預的烏托世界絕對不可能，即便存在，也是惡的。阿拉伯世界對文明的貢獻停滯了，逐漸變成封閉保守的圈子，近日處於受制於人的不利地位，也有自身的原因。殖民地是如何被殖民的？沒有内在的朽坏，強力也進不去。
理想的世界中，阿拉伯國家會自我改良，可在嚴苛的現實裏，這一切都似乎是too little too late，躲不過外力的衝擊。歐美力量不是善力，但也不一定是毀滅的力量。現在說這個還太早，塵埃落定后才可以看出歷史的軌跡。
我寧可讓歐美文化的聲音蓋過阿拉伯世界，也不要看到一個自顧，内壓且不容忍的文化形態逐漸壯大。我生長在穆斯林佔多數的地區直到成年，相信對他們的觀感不同于一般論者。
資本主義的惡早就被別的種種主義給比了下去。冷感和麻木與它的聯係在邏輯上是不成立的。那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別的境遇下也會出來。
208: 別忘了美軍在伊拉克如何虐待被捕軍民！
209: 我反對以暴易暴，也對從西方角度定論中東文化的價值觀有所保留。這題目值得討論，奈何搬家事忙，緊接外遊半個月，難以勤覆留言了。
209: 有機會再談吧。
美軍虐囚是真，伊拉克政府虐囚乃至無限度的殺戮也是真。
美國向來支持中東腐敗集權政府，這是它錯處最大的地方。中東的民主派基本上被消滅殆盡，所剩的就是極端分子。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是不佔道義上風的。
雖然美國的出發點依然是利己的，對伊拉克的打擊客觀上順應了伊拉克人的心願。《獨立報》名記者johann hari去伊拉克調研，發現大多數民衆寧可要美軍佔領，不要再受薩達姆父子的暴政。
系統的濫殺無辜，纔是問題的所在。至於爲什麽現在的伊拉克武裝分子不分青紅皂白的亂炸一氣，只有問他們自己才曉得。
以暴易暴自然產生更多的暴力。可是另一條出路是什麽？和解還是談判？人家是不要坐在桌子前跟你談的，就跟北韓一樣，談來談去，浪費納稅人的錢，一點結果沒有，倒是北韓的百姓生不如死。恐怖主義是一種癌瘤，不是突然出來的，是整個免疫系統失調后的表徵。要從根本上整改整個系統，纔有可能解決。
從什麽角度看中東的問題，我沒什麽好辯解的。我是從西歐英語文化角度看。由現象學可知沒有絕對客觀的角度，最終任何一種視角都有著觀察者本人的文化教養和傳統的印記。我雖然不同意一切要以西歐的文明作準繩，但姑且這麽說：
儅我發現，在中東，不是整齊劃一的穆斯林就會遭遇種種麻煩，到處都是性禁錮和性別歧視，腐敗橫行，我本能地覺得這是不對的。我本人對外界生活要求不高。有好的寬頁報紙，好的媒體，有我的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有個圖書館就可以。
還有，我到了中東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你看他們對待gays和lesbians的態度吧：殺無赦。人的生命不值一錢的地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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