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30, 2006
手裡生雲
A miraculously blue winter sky, East London, 270106
忙得頭上快要長出角來。人毛燥,一個人守著一案頭卡在半途的作業,越坐越心緒不寧。忽然念起春節的熱鬧來,索性躲到廚房搓湯圓去。
很喜歡做湯圓。首先它本身的顏色與形態就很美--白茫茫的糯米粉粘米粉,洋洋灑灑篩在檯面上,空氣中滲入粉粉的,安逸的氣味;逐點瀝上沸水,先是用手抹抹擦擦掏掏,開始有顆粒成形了,接著擠捺拍打按捏搓,把漫天的雪花滾成一團黏綿的大雪球。這場手的勞動,並有一種重覆中漸漸擴大的寧靜--撲粉的手指溜溜滑動,在旋轉中長大的粉糰慢慢生出綿韌的反作用力,膨脹成一手心的充實感。它成了最體貼的對手:你高興了,一手指戳進去,它便記憶了那一下動作;你煩厭了,揮手抹去,它一骨碌回過頭來,又完好無缺。
裹餡的過程當然也帶來造物的快樂。從雲泥中挖一小塊來,捏成碗狀,舀進半茶匙紅糖花生醬,封口。它現在有了心,也就有了靈魂,手掌得放溫柔點,輕輕揉成渾圓,撲上粉,排在白瓷碟上。左手邊的雲泥搓過來,散成右手邊的小雲球。本來鬆散的,現在都老實起來,而且裡頭藏了餡,充實的感覺便有了底子。
有個叫Michel Serres的法國哲學佬,寫了很多關於感官知覺的文章。有一段寫手握鐵鎚,把手的運動寫成手的飛行,寫得很精釆,我每次搓湯圓,就想起他:
「一隻握著鐵鎚的手便不再是一隻手,它成為了那鐵鎚,隱身而飛舞於鐵鎚與釘子之間,它消失了,分解了,而我的手在書寫的同時也早就開始了這場飛行。手與思想,如一個人的舌頭,消失於它們的意向之中。」
就這樣,我來了一場手的飛行,在飯桌上空的咫尺中翱翔萬里,翻出白雲。雲落到薑湯裡,沉了又浮,再溜進肚子裡去。情緒的棱角,給這樣搓呀搓,隱身而去,消失分解於蒸氣之中。
300106
January 22, 2006
竅的開關
Room E10, West London
租廉價的房子,房東配給我們的也是廉價的家私。這晚洗衣機又壞了,翻來覆去折騰半天把水瀝乾,末又嘔出水來,得親自守著,在最後關頭前把衣服掏出來。於是我深夜獨自蹲在廚房裡,巴巴盯著這可憐的機器。
越看越覺它不可思議。前方的玻璃圓門如鬆了牙關的一張嘴,舌頭口水在裡頭不自主地打浪花,答答答答,打過來又打過去,一種智障的重覆。它是不知道自己是一部洗衣機的,不然必會大吃一驚,厭惡地把被塞進來的骯髒統統吐出來,因承受不了打擊而短路。 環顧廚房,多少東西在靜夜中半明半昧地立著躺著坐著--它們可知道自身是什麼?何以落到這裡來?一瓶花生油漠漠地站著,可知有天裡頭有用的給淘乾淨後,剩下是泥也化不掉的死膠?刀叉筷子匙羹杯盆碗碟廁紙砧板水龍頭……唯有矇然才能安份守己盡它們的本份。卡夫卡寫過一段關於橋的超短篇,我一直如惡夢般記住:一道孤橋一直等人來走,好圓了它做橋的使命。終於一天有人走上來,它在一剎那明白了當一座橋是什麼回事,掙扎翻身,徹底地崩潰倒塌。
如果長大是對自身逐點逐點的了解,那麼談過的戀愛,嚐過的甜鹹酸苦,建下的成就,犯過的錯誤,都一再暗示反映我們倒底是一塊什麼樣的材料。青春期難熬,因為自我價值忽爾大,忽爾小;到後來漸漸摸熟了,那份事事起疑的敏感終歸要魯鈍的,沉澱成混濁懶惰的老成。在這過程中隱隱潛伏大陰謀,而在佈局中知道秘密的人不被滅口也得吃苦。但每經過生命的一些關口,總有股力把我們推到封住秘密的大鐵門前,擰我們的頭迫著從那透著寒光的門孔往裡看。我抱著滿懷沉甸甸的濕衣,也半明半昧地立在廚房裡,背後生涼--我並沒有大覺悟的睿智與本事,可以的話,請讓我繼續當一隻可憐卻幸福的洗衣機,我不必知道,我不要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
210106
January 04, 2006
大雪無聲
因緣巧合,我與我的羊妹妹在05年的最後一個星期,湊上德國南部阿爾卑斯群山腳下的冬雪。
由慕尼黑出發先到Starnberger See看湖,再坐火車前往與奧地利接壤的Berchtesgaden小鎮過聖誕。本來是想趨近一點雪山,希望能看到點像樣的雪。誰知不但看到了,還遇上了雪的湖泊,雪的村鎮和雪的森林。走到哪裡,我們也一邊踏雪一邊咧著嘴傻笑--不怕醜,我們本來就是沒看過大雪的亞熱帶鄉里。
他們說,這場雪已斷續下了六星期。天地間的顏色彷彿只剩下黑白灰,和極純淨的淡天藍。厚雪如大能無比的negative space,把世間種種形態圖象符號掏空,只留下輪廓的邊線,彷彿在宣紙上寫意過後,印在墊底的玉扣紙上的墨跡。但玉扣又哪裡夠它清白?在這樣的雪地上,連聲音氣味,甚至回憶和痴嗔也給吸掉。翻來覆去的,高低起伏的,皆給收服淨化。終於知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什麼意思。
眼前虛幻飄浮像一場佈局,然而腳底冒上來的冷是證據確鑿的。積雪近一米,路難行,喘氣連連身上不覺冷,雙腳卻早麻痺了。原來這種冷麻也有層次:先是失去知覺,接著是浮腫的痛,彷彿腳掌給毒牙咬過,要把皮靴的鞋尖脹破。最後連皮靴也消失了,我們不住跺腳,卻始終無法確定,趾頭到底還存在不存在。咯咯響亮的腳步聲明明是自己的,卻陌生詭異,聽起來彷彿我們是給砍掉腳掌的雪驢,被打上了玻璃造的蹄子。
伸手去拈雪,一到手轉眼便匿跡無形。然而這些軟白鵝毛卻潛藏了最陰柔的暴力:一片又一片的零,綿綿不絕地堆疊,聚成白色的鉛。地上一切只能痠著肩膊,默然承受積雪的重量。任何向橫而臥的必被覆蓋征服,最初只是稍稍站歪了的樹,一個冬天下來,便給壓折腰。生命在裡頭只剩下兩種求生的方法:一是畢直堅定如杉木,破雪而立,熬過一個冬;或是索性給埋在雪泥裡,腐朽分解,待融雪時反過來以雪水滋養重生。
雪景美如襌畫,然而我們倒底是點不透的痴兒,看雪看久了,好了好了,冷卻下來的喜怒哀樂又再重燃。體裡的欲望投影在白雪地上,浮現心裡念著那碗燙熱牛肉濃湯的幻影。即使翻到最終回,在白茫茫的大乾淨上,賈寶玉的那披斗蓬,還是猩紅色的。
03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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