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07, 2005
轟隆
如果旅程是由A點走到B點,在未有機會坐火箭以前,火車會是我最喜愛的一種過程。一節接一節,連綿,耐勞,負載能力高,似巨型蠶蟲沒頭沒腦在大地上爬;身上一圈圈的玻璃窗佯裝唬人的眼睛,看進去,裡頭又載滿由內往外看的無數乘客的眼睛。要載負的人和物太重太多了,這些蟲子始終沒法破蛹而飛,背棄了天上的浮雲而繼續在地上抓爬,添了分悲壯。
火車軌的形態也很好看。無數的H相連緊扣,吁吁吁吁⋯⋯一路喊下去,彷彿在替火車打氣,火車轟隆轟隆的回應,興沖沖的呼嘯劃過萬里路。從飛鳥的眼睛看來,鐵路大概又像大地滿身的疤痕,那是人類踐踏大地的足印,不過是鞋印兒換了樣,我們侵佔地球的罪證還是確鑿的。
最早的火車記憶是小時候跟母親坐直通車回鄉,在這些顛簸的旅程裡,我翻爛了起碼過百本大陸連環圖,同時看懂了簡體字。那是大陸還在用外匯券的年代,直通車也不如現在的明亮光鮮,顏色是發霉的軍綠,而且從不洗澡,一臉一身的灰垢。我們買的是硬坐票,坐位是名副其實的硬板凳,防火膠板做面,火車一邊搖,屁股跟著在凳面打磨,每隔一會兒得換一換坐姿的重心,歇歇發麻的那一塊股肉。車廂內的是撲鼻的汗味和尿臊,月台上罩一層看不見的臭霧--載牲口的火車剛走過了。我在城市長大,第一次看見豬就在羅湖關口的月台上。豬給關在木條籠子裡,裡頭黑漆,匆促間只看見依稀的豬鼻豬尾巴,和眼珠子的反光。我興奮得很,拼命扯母親的衣角:「豬呀!豬呀!」旁邊的農婦掩嘴,大概是笑,長這麼大了,怎麼連豬也沒見過。這豬的記憶極為深刻,以至後來讀Primo Levi的傳記,讀到他與六百萬猶太人被關進密籠貨運火車,一卡卡給送往死亡的終站,腦裡浮現的就是那些豬火車,只是裡頭的豬眼睛,換了人的眼睛,在那死亡籠罩的黑暗裡無力地閃爍。
最奇妙的火車經歷是3年前獨個兒從英國湖區上愛丁堡那段。臨行前隨手抓了Italo Calvino的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ler,後來在月台上等車掏出來看,第一章開首,主角也是一個人在月台上。那一刻我迷惑了,是我走進書里呢,還是我的故事本身是一本書?
火車和月台的意象,本來就很適合用來打比喻。林夕借王菲的口,就唱過:「邊走邊愛/ 人山人海/ 拿著車票微笑著等待/ 可我從未站在/ 關了燈的月台」。文學裡電影裡的月台和火車更是不勝枚數。火車的前進是歲月的飛逝,月台代表別離,中途站是過渡階段,交叉站是人生的轉捩點;出軌是對常規的偏離;相信人生得跟著預設的路軌走是宿命論;然後,任你四方八面的跑,也逃不出最後的終站,故有殊途同歸之說。
飛機是超人的,船是原始的,但坐在裡頭,都有被凝固在一個時空的感覺。大部份時候外頭只有渾然無垠的藍白綠,彷彿造了個最刻板的夢,用那被騙去的一段時間,交換一個新的落腳點。但火車的窗外風景,卻是每分每秒不忘告訴你,你是正在前進著。前方的排山倒海撲上來,於是你忙不迭把眼前的往後丟,山、樹、農田、湖泊、小屋⋯⋯抓住,拋掉,抓住,拋掉,是眼睛的一場雜耍。玩厭了拋接的遊戲,便沉沉睡去,夢境的漫遊還隱隱有一層轟隆轟隆托底。
坐不同的路線,窗外的風景也跟著變換。南方的樹油綠粗壯,北方的樹尖拔細葉;從倫敦北上格拉斯歌,是高地的矮山和乳牛綿羊;慕尼黑往柏林跑,有麥田山谷和煙囪工廠;由維也納南下到意大利靴子的鞋尖,是不斷的葡萄園和忽然冒出來的海岸線;台北到花蓮有青綠蔗田、七彩溫泉旅館招牌和風塵僕僕的機車。它們又往往預告了下一站會吃到什麼:看見水稻,有米飯吃了;果園的收穫用來做果醬、果派和果甫;那乾乾的黃是麥田吧,唔,啤酒在前方等著了。
對著車窗發呆久了,會漸漸生出錯覺:前方其實是空白一片的虛無,不過是一雙大手知道我要來了,敏捷地安插風景應酬應酬;然而這些佈景牛羊人樹山水是限量的,火車走過了,後面的得趕快收回來,挪上前頭用。是以有次看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的一個MTV,訝異得說不出話來--3分鐘多的錄像是定鏡無剪接的火車風景,窗外的樹、燈號、電線桿、隊道、小屋等經電腦合成,天衣無縫的隨音樂的節拍和旋律準時出現,音樂完了,火車也到站了。嘿,誰知呢,或者我每天遇上的人與事,也經過這樣的電腦合成。
火車再跑快一點,窗外的風景就不再是風景:那雙大手厭煩了,索性隨手一揮,把一切拖抹成粗粗幼幼的顏色橫條。雖然下一回我想坐磁浮火車(上海機場出市區那一段,30公里的路線不過8分鐘呢),那種在理論上其實會飛一點點的火車,真正期待的卻是在白髮掉盡之前,趕上那終於成真的銀河鐵路999--到有一天坐火車聽到的廣播是:「下一站是銀河。The next station is The Galaxy.」的時候,人間的風景,會不會也給拖抹得淡然?我們對於終站,是否可以更豁達?
06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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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comments:
厲害,人生的幾抹大筆,都叫妳收進火車與軌道了。
題外話,妳說沿途風景可能是應酬佈景;我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總默默相信人生不過是一場戲,父母朋友等等等等,都不過是演員,一個轉背,他/她們自會卸妝慵懶而去。這樣想,當然不免過於自重,不過,也以為,人人都有當主角的一次,說不定落幕後我來當誰誰誰人生戲的陪襯。
於是,對此想法總默不支聲,聲怕一踢爆,這場人生之戲便提早落幕了。
我如今能大大咧咧地書於公共空間,看來生命的魔幻於我,確去遠。
看著看著,感覺上就似正坐在火車裡,窗外的風光五花八門,十分有趣。
熊一豆,你說的人生是一場戲,我記得港產片"魂魄唔齊"裡也有提過類似的,當時覺得那比喻很不錯。若未看過不妨找來看看。
嗯, 讀完後有點落寞哩
208: 熊一豆,真的真的,小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想法,有一段時間甚至執迷地覺得,我之所以是我,不過是早兩秒之前意識被注入這個身體裡,所有的回憶與情感,其實都是剛剛被構造出來的。
209: 記得有一次,大約是八九歲吧,呆呆地看著母親良久,覺得這個女人是假的,不過是個演員,看來看去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不自然;還想,其實身邊的人都是臨記,但他們都能讀到我的思想,所以總能巧妙地執生補位。後來長大了與朋友談起,才知道大部份人都曾有類似感覺。不知這是否小孩子對存在主義最早的感應。
208: Middle,類似的還有True Man Show吧,中間有些橋段太過搞笑,但一直很喜歡結尾Jim Carry的船戳破佈景天空的最後一鏡;又,關於思想被外界閱讀,前兩年就有齣日本片<被偷聽的人>,不過拍得很爛,浪費了好題材。
209: Florence,落寞,是因為星際漫遊,還是殊途同歸?
這篇“轟隆”不就是活脫脫的一道色彩斑斕讀來讓人沉思繼而神往所以享受的跨類型(悠悠小品/哲思扎記/科幻小說序)暨多媒體(聲音/光影/圖案)創作嗎﹖﹖
不得不附和熊一豆 -- 厲害﹗﹗
PS 嗯﹐“我”也常常沉迷於意識與身體的割裂與整合﹐以至其中“我”和“我我我我我我...”的時空錯置等等的胡思亂想呢...
有關火車的記憶,真是很多。以後有心情,也來寫寫。
不過,倒是希望各位幫我恢復一點記憶。記得以前中學的中國文學科,讀過一首詩,詩名應該叫「還鄉」吧,是描述作者坐火車還鄉的心情的,其中有「前面還有多少站?一站兩站......」。作者應是李廣田或何其芳或卞之琳吧。但我在網上查了查,卻找不到,書架上也沒有這首詩。
你們仍然記得嗎?
這首詩其中有幾句,記憶中,意境是不錯的,大抵是說火車飛過,窗外的樹木都連成一條綠色的布。
我曾經有段時間,大陸的家,屋前對著醫院,屋後是火車路軌。火車經過,屋子便會震動。一天不知有多少次。那時習以為常,現在想來,才覺得那種「在晃動中過活」一點也不正常。最少我現在忍受不了。
有時會去路軌邊玩。幻想得最多的,是兩件事。一,如果站在路軌上讓火車衝過來,去到最後一刻才跑開,不知是什麼感覺;二,如果平平躺在路軌中間,讓火車輾過去,不知會不會安然無恙?兩樣都沒試過。
玩得最多的,是兩個人,一個人站在一邊軌上,大家鬥快向前走,看那一個先跌下來。
那時,真沒什麼憂愁。黃昏下,看著那長長的鐵軌無盡的向兩邊伸展,最後合為一線,總會帶給人無窮的遐想,不知車軌盡頭,是個什麼樣的美好世界。
說遠了!
208: 真立飛,太誇張了吧,不過是一篇散文,真的,不多不少就是一朵蘑菇,嘻嘻。
209: PC, 印象中,中學年代讀過關於火車的課文,就只有朱自清的<背影>;那時沒修讀中國文學,沒讀過你說的那首詩。且看有誰來解謎。
208: 關於火車路軌的生活,村上春樹寫過很有趣的一篇短文<起司蛋糕形我的貧窮>,寫一對新婚夫婦租了一間便宜房子,房子夾在兩條交叉軌道中間,所以建成芝士蛋糕的形狀。還有Woody Allen也有一套戲(好像是Annie Hall)其中一段講自己小時候住在遊樂場過山車的鐵軌下,屋子每隔幾分鐘就拼命的抖,是他童年其中一個trauma。
to 208:
對,是Annie Hall, 一個小時前剛好看了午夜巴黎。
幾年前,從Rotterdam坐火車到巴黎,轉車時走錯了車站,在Brussels的街頭過了最玄幻的一夜。
如果坐的是飛機,大概又不會有這一段了。
京,你真厲害,舊文剛重貼你就來留言了.....
午夜巴黎好看麼?Brussels 又有什麼故事?
之前沒看時間,竟然是05年的(拍頭)!
把妳放進blog feed裡,以為是新文章,所以就留言了。
Midnight in Paris不錯阿,很woody allen的電影,嘮嘮叨叨就90分鐘。現在看電影都水過鴨背,但求漂漂亮亮,不要太吵,故事人物不要太新。
Brussels下錯站,所以要逗留一夜,本來準備睡車站的椅子上,後來發現車站裡的都不是善類,而且車站附近是貧民區,街上完全沒有一個女人。最後就睜著眼睛在附近走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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