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e 30, 2005

A衛星最後召集

summer-white

企鵝坐在窗台前,一邊切著魚生片,一邊啖冰凍啤酒。

「又走了?」牠冷冷地說。

「對呀,你還不快收拾行李,清晨的飛機呢。」208正在檢查護照。

「妳倆順風,我不去了。」企鵝細嚼魚生片,下巴抬得高高的。

「什麼?A衛星呢,是你沒去過的。」209詫異。

「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牠抹抹嘴邊的啤酒泡。

209正想發作,208朝她呶呶嘴:「說得好呀。」208點頭,「哪裡抄來的?」

「一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的。」

「Pascal買到40磅一張來回機票沒有?」

企鵝側側頭,「沒有。」

「Pascal聽過杜秋娘沒有?」

「杜秋娘?」

「喏,『花開堪折直須折』呢?」

「大概沒有。」

「很好。那你留在這裡讀你的Pascal吧,」208微笑,轉身,「走走走209,我們去看風車吃起司去也。」

「還有去聞那一天一地的花香!」209打開門。

企鵝靜默不語。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牠忽然大喊:「等我!」兩手啪啪跳上雙胞胎的背包上。

290605

June 28, 2005

流金

一夜夢見抱金魚。

地是一攤極目無盡的蛋白。半生蛋黃顏色的巨型金魚們浮點其上,口吸吸張閤,如啞巴村裡的村民,在集體議論一件剛傳開來的醜聞。

我抱起腳下的一尾,一尾剛好是一個滿懷。那層軟膜閃亮透薄,鱗片都化掉了,濕瀌瀌地掛在我的手臂上,如一疊煮老了的雲吞皮,勉力挽住裡頭快要穿透的餡。我憐惜地抱著,金魚依舊在靜默地發表它的意見,口吻卻漸漸微弱下來,不如剛才有力了。

我以為它們要水,一尾尾抱進水池裡。可是在水裡,它們並不見得如意了一點,依舊空張著嘴吧。呼哈,呼哈,呼哈⋯⋯

夢醒,那一地流金擺尾而散,水漬隨日出蒸發。我得從哪裡再把你抱回來?

270605

June 23, 2005

夏蟲

moonlight
一早起來,赫見一隻龐然大蚊伏在浴室門後。我定睛看它良久,它不動,我也不動。當然後來我先眨了眼,輸了給它。

其實向來有看蟲的習慣(不知是否精神病的先兆),小時候就常常蹲在一角看螞蟻:看螞蟻搬運,看螞蟻因我的指頭繞路,看螞蟻被露水囚住掙扎;蜻蜓蝴蝶飛蛾固然好看,蟑螂即使是飛的也不怕,家裡負責打蟑螂的總是我,把半死的屍體送到廁所大水殮葬時,心裡其實還挺難過。從前與妹妹午睡,常常躺在床上比手劃腳模仿蒼蠅搓腳,看得妹妹毛管直豎,我就樂不開支。

總覺得它們有種古怪詭異的美。像那隻蚊子。在城市長大的我其實鮮見那麼巨形的,看得更入神了--還以為是大蜘蛛,細看頭胸腹一般幼長,三對腳纖如頭髮,像六個捏尖了的開方符號,以0.1鉛芯筆淡淡描在門上。看久難免會想,這是誰的手筆呢?再往下想,很容易跌進人類想了幾千年還沒有答案的黑洞裡。

像上星期在Regent Park看了半天的蜜蜂。慢跑途中,忽見路旁鈴蘭叢裡黃蜂飛舞:筆直向天的綠莖綴滿十來朵下垂的鈴蘭花,黃蜂逐一轉入,吸啜,一邊啜一邊搖屁股,簡直像在交配一樣。一朵啜乾淨了,退後,滑到隔壁的另一朵;而且井然有序,一圈兜滿便到上一圈去,彷彿每朵門前都打了門號,它不過順號碼巡查。這也是昆蟲吸引我的地方:動作如此堅定不惑,像宗教狂熱者認定了自己的使命,亳不保留投入至死。烏繩總是盲頭的;快下雨,蜻蜓便低飛;看見火,飛蛾必得去撲;較之我們的猶疑、困惑、計算、事事裹足不前,心下不是不妒忌的。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模式。怎樣向一隻飛蛾解釋,為什麼有時我會吃不下飯,明明風和日麗也老是想哭?我看蟲子如看外星生物,有沒有外星生物也在這樣看我?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景像以幾百萬光年的比例放大,從太空看來,我們也是在鈴蘭上團轉的蜂。即使說破了嘴,外星智慧也無法向我們解釋,命運為何弄人,生命中為何總有起迭,巧合,交錯,轉折。所以幾千年了,他們還未肯正式和我們接觸。對夏蟲,又如何語冰呢?

220605


June 22, 2005

宇宙是怎樣看錶的?

他自混沌中睜開眼

一方板塊分開又縫合

一群生物從水裡爬上乾地

一堆磚頭疊起然後坍塌

一支火箭在空中解體

一些人在一些廣場上死去

一組星體爆炸後重生

一串謊話穿了再圓

一壼茶煮沸了散香了冷卻了

還早呢他翻過身再回到夢裡

初生的身體不起一絲皺紋

除了嘴角一抹

永遠的微笑

210605

June 20, 2005

夏至囉嗦

summer-in-hydepark
論文死線如蒸氣火車頭朝我衝來,呼嚕呼嚕怒哮,眼看再不上車就要誤點,我卻一味賴床躲懶。天熱,腦筋和身子難得地合拍,都不想動。

連吃飯也覺費勁。看見吃剩一半的黑巧克力軟扒扒的攤在窗檯更覺膩心。午後四周份外的靜,僅餘的氣力都用來抗暑,人和鳥一般呆滯。火毐太陽底下紋風不起,連樹都打盹了。

若在香港這天時早開冷氣了。在倫敦卻是妄想。公共交通都靠天然通風(亦即是亳不通風),一般非商業用途的建築都不興有冷氣的。從前的歐洲大概沒這麼熱吧,現在趕著裝冷氣也追不上溫室效應。今天看Guardian報導,貝里雅早前在G8大力推銷應付全球升溫的政策,這幾天卻給布殊一一否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國的冷氣比英國強,火未燒上布殊的屁股。

我住的宿舍嘛,別說冷氣,公家雪櫃連冰格也沒有,凍飲調不出一杯。早前妹妹寄來日清美味寶喳喳糖水兩包,我寶貝兮兮地存在雪櫃一直不捨得吃,就等暑熱時來救火,今天去找連影兒都不見。可怒也!除了香港人誰知道吃日清美味寶?哼,嫌疑犯數來數去是那幾個。但又憑什麼去質問呢?

好吧,心靜自然涼。端坐房裡發呆,心靜不了多少,倒是讀書的意欲去得七乾八淨。發呆到八點,太陽終於有點疲態,風又活潑起來。飯是吃不下了,煮一窩粉絲涼拌醬油,帶去Hyde Park邊吃邊乘涼。粉絲又叫春雨嘛,且給舌頭灑一場雨降降溫。

公園在辦音樂會,帳篷旁昇起兩個發光的氫氣球,明晃晃地飄,一天懸三月,煞是好看。只是假的比真的還亮,小月相對黯然,添了一分悲。

回來再泡一壺茶。Earl Grey屬於冬天,實在是喝不下去了,只能呷擱涼了的桂花龍井。一邊泡茶一邊讚自己有先見之明:當時行李超重也堅持要帶這些無聊瑣物,千里苦苦摃來總算沒白費功夫。

茶冒煙,擱到窗前馬上退避三舍,等那熱氣散。遠遠看碗裡的黃桂花一朵一朵綻開,心這才真正靜下來。

眼觀鼻,鼻觀茶,呷一口芳,好了好了,心甘命抵做功課去也。

190605

June 17, 2005

So What?

kind-of-blue

手指壓在鋼琴和低音大提琴上,以塵埃也不驚動的慎重,踏出黑貓的腳步。夜雨後,路濕,音符晦暗不明,猶疑地徘徊,前行?倒後?一般進退維谷。下一步,該怎樣走?

吸一口氣吧,勇氣就來了--低音大提琴稍一撩撥,鋼琴和鈸鼓應聲而出,事先張揚變了調的心情。然後小號和色士風同時響起,街燈啪地亮了,水窪裡激起五色虹光。中音色士風領前,翻起風衣的衣領,以滑冰的姿態穿越曼克頓街頭,在滿街密佈的黃色計程車之間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大都會又豈是好吃的果子?爛地起伏,高樓重圍,夥同命運的荒謬故意刁難。誰怕?壓一壓頭上的鴨嘴帽,啣一口煙,小號來了,踏一雙破皮鞋,走得比色士風還要放肆。他可是誰也不賣帳的,逕自走他的路,交通燈因迷惑而癱瘓,路標束手無策。低音色士風不甘示弱,灌一口威士忌,嘴上笑得輕鬆,腳下卻更揮灑,一拐彎便趕在前頭。

這樣三位主角你追我趕,鈸鼓鋼琴和低音大提琴緊隨湊熱鬧,一行六人以9分25秒攻陷紐約市,留一地煙屁股和威士忌瓶,遠去。

Ok, I'm in a kind of blue, so what?

160605


So What / Miles Davis <Kind of Blue>Album

Trumpet - Miles Davis
Tenor saxophone - John Coltrane
Alto saxophone - Julian "Cannonball" Adderley
Double bass - Paul Chambers
Piano - Bill Evans, Wynton Kelly
Drum - Jimmy Cobb

June 13, 2005

P行星絮語(三)

seine-notredame1.2

只是在倫敦餓慌了吧,我去巴黎原本並不是為了吃。我去是為了走路,走那些大街小巷,以及鑲嵌其中的公園商店咖啡館和藝術館。總覺巴黎比倫敦美,因為巴黎比倫敦小:街道一般較狹小,排在咖啡館外的咖啡桌也跟著小巧起來,圓圓的佇立才比荷葉大一點,於是上桌的可松和咖啡也較小份,連帶巴黎女生的腰枝也比倫敦的小上幾圈。是這小巧的生態系統,造就巴黎的玲瓏之美。

五天走來,教我流連忘返的始終是左岸的拉丁區。由近河名店林立的大街,那些沙特、海明威和畢加索泡過的,現在已成名勝用來看人與被看的咖啡館,以及靠攏在兩旁直至午夜才打烊的書店,靜謐慵懶的盧森堡公園,到大學區的石板窄巷,一直走一直走,轉一個角落換一幕風景,一幅幅連綿互疊擋在臉前,都想拘留我的步伐和視線。可恨人在客途,誰知道這條街這小店這樹下的長凳下次再遇是何月何年?每走一步,只覺眼前的好風景匆速往後離散,如時間的細沙自指縫和腳步間溜走,一去不復返。

當然一回頭那些街道還端好無恙,當然一切除了記憶外是一概留不住的。即使是記憶,其實也滑不溜手。但如果真的可以從這城市剪下一條街帶走,我會選這一條--第五區的Rue Mouffetard。

Rue Mouffetard不過是大學區附近一條陡斜的小路,既沒有景點也沒有名店,卻有滿溢的生活氣氛自石板路上飄散出來。街太小了,車子走不進,兩旁的小店一間併攏一間自山坡上排列下來,如欲倒的骨牌突然被穩住了。賣芝士的,賣燒雞的,麵包的,海鮮的,還有鮮花水果雜貨⋯⋯雖然各有各的門面,各做各的生意,卻扣嵌得緊密有緻,紛亂中自有其美學的章法。

咖啡館的圓桌都擠到路上來,坐著喝咖啡,行人就和你的espresso擦杯而過。腳步有快有慢--上斜的慢,下坡的快--踢涼鞋的提著菜籃子,高跟鞋挾著長法包,皮鞋們手上各捲一份早報,布鞋的手指扣住一兩本書。走走又停停,都聚到小吃店前,午餐來一頓法式薄戟吧,甜的鹹的用紙夾住倒三角捧在手上,未走到路中央的噴泉旁坐下就吃了大半。噴泉的水花在陽光底下嬉戲,跳起,墜落,沒入學生們吞吐的煙霧中。

我坐下才喝兩口咖啡,叫化子就來了。他眼神散渙,卻很禮貌,遠遠站著,口半開也不說話,只用眼睛乞。我慣性揮手拒絕,他便靜靜走開。我這才想起其實可以給他幾支煙,但那鬆散的背影已走遠,腳步虛浮,如影子淡出,只留下惆悵。對面水果檔上艷紅的櫻桃山比他還要實在。

這街其實很短,由上往下直走十分鐘便完了。我卻東看看西摸摸,泡了個多小時還捨不得離開。印象中總是女生愛溜街,由Virginia Woolf到西西到張愛玲。男生在意的是目的地,往往錯過風景;在愛情上兩性卻剛好相反。走到哪裡也好,男和女總是道不同,卻苦苦掙扎要相為謀。由是從古自今街道上聚滿風景和故事,在交匯處與分叉道上上演聚散歡愁。

120605

June 09, 2005

P行星絮語(二)

coffee&cigarette1.2

餐牌上寫得輕描淡寫:Traditional French Onion Soup (Soupe a l'Oignon Gratinee Tradition)。上桌時也以為不過酥皮湯一碗,伸湯匙去舀,欲把那層薄酥敲破,誰知湯匙卻給湯咬住,動彈不得⋯⋯


/邪惡洋蔥湯
認識了F君五年,聽這餐廳的名號也就聽了五年--Au Pied de Cochon。Pied是牲口的蹄子,Cochon是豬,豬手餐廳的招牌菜當然就是豬手。館子開在彭比度美術中心附近,價錢並不便宜,我也不特別嗜吃豬手,不過五年了,反覆聽F繪影繪聲地形容這頓多年前遊巴黎吃過的豬手餐,心目中這館子已是一座巴黎鐵塔,非遊不可。站在一隻笑著喝紅酒的霓虹豬招裨下,我咬一咬牙,好吧,下個月捱麭包就捱麭包吧。

餐牌攤開來足有小報版面大,英法對照名堂排得密不透風。我問大眼睛侍應我是來吃豬的該點什麼?他眨眨眼噢當然是先來個傳統法式洋蔥湯,一杯紅酒,然後以招牌燒豬手壓陣了。就這樣,十分鐘後,那碗邪惡的洋蔥湯就端到眼前。

湯匙舀不進湯裡去。我用力破開酥皮,呀原來焦烘的薄酥下托底是一吋厚的芝士。淡黃色的,蓋在湯上,綿軟卻柔韌,與湯匙拉拉扯扯,像麥芽糖般越拖越長。我張口去咬一時咬不斷,狼狽不已,結果得動用叉子來截。這樣用叉子喝湯還是頭一遭。奇怪是芝士山下的湯一點不油膩,洋蔥早被熬成透明,只有幼線的脈絡依稀隱現在暗淡綠的清湯裡,搖晃著,如淺溪底的浮草。


/黏嘴豬手
這樣一碗湯喝完已經半飽。趁上菜的空檔捧住餐牌細看,封面上三個卡通廚子在巴黎街上合力捉拿逃命的豬。豬睜眼咧嘴一臉惶然,廚子們軟硬兼施,一個抓前蹄,一個拉後腿。這場景放在餐牌上太黑色了點吧?幽默不足反倒了胃口。但我菜已點了,酒也喝了,早是共犯,還是慌忙揭過,眼不見為乾淨。

正想著一豬生四蹄,我們只吃蹄子那身胖肉到哪去了?原來招牌菜除了燒豬手,還有豬拼盤:豬手拼豬耳豬鼻豬尾巴。我稱奇,由頭至踵吃清光,這活脫是廣東菜的風味。還有一道豬手釀鵝肝,味道太犯重了吧,脂肪釀脂肪,豈不是互相糟遢對方?另有燒豬肋骨,還有生蠔田螺龍蝦雞鴨鵝牛⋯⋯夠了夠了,我所有的,不過是方寸大的舌頭,貪不來,貪不來。

主角上場--Grilled Pig's Trotter with Bearnaise Sauce (Pied de Cochon Grille Sauce Bearnaise)--賣相其實有點醜:暗褐色的蹄子灑滿焦麵包屑,伴碟是一堆名副其實的french fries。我條件反射地馬上剔走對泣了半年的薯條,然後提刀剖開豬手。又嚇了一跳:刀子拖下去彷如無物,蹄肉如豆腐順勢倒地,奶白色透明軟膏裹夾粉紅色的肉,猶自在油光中抖動。我嚐了一口,表皮和軟膏入口即化,淡淡卻厚實的滋味黏滿一嘴,剩下的嫩肉也不耐嚼,牙一咬就散開,也是淡淡的,但簡單鮮美。

這一點淡,大概是法國菜的精髓。沿途吃來,由街頭的薄戟可松,咖啡座裡的糕餅甜點,到平民餐館裡的家常菜,無一不是淡淡的,和英美意式菜的濃郁鹹重大相逕庭。要堅持這點淡並不容易:原料要鮮,煮法要嫩,吃起來本身就滋味,不必以濃味遮醜;也正因為底子夠,調味就更加要淡,否則喧賓奪主,白白浪費了原味。

侍應走過,向我打手勢:用手吃,用手吃。又指指桌上一盤檸檬水。我於是放下屠刀,人手執豬手,果然吃得稱心,只是這樣滿手油的吞吐骨頭,和四周的高貴格格不入,一邊滋味,一邊尷尬。想起紅樓夢裡,曹雪芹把薛寶釵的兄嫂夏金桂寫成嗜啃骨頭的妒婦,每天都得殺雞烹鴨,將肉賞給下人,然後油炸焦骨頭自己慢慢啃著下酒,以側寫她的殘暴霸道。啃骨頭從來不優雅,難怪鄰座的女士們點的都是海鮮,切一小塊白肉,放進櫻桃小口,再啖一口白酒,抿抿唇,口紅猶在,把我這邊廂的血肉戰場輕易比下去了。對女生來說,口腹之慾向來與美麗互斥,必須痛捨其一。


/冰裡來火裡去
未幹完那一盤半爪,已經吃撐了,很想學晴雯喊一句:我再也不能了!然後趁微醺倒地酣睡。但F曾千叮萬囑一定得吃甜品。鄰座的太太向我推介火焰薄戟(crepes Flambees)。我本是薄戟迷,但肚皮和舌頭再受不了,只能來點清淡的。於是點了青蘋果雪葩(Sorbet Pommes Vertes)。雪葩比較瘦嘛,我阿Q。

說是雪葩,也一點不簡單。雪球細滑,甜;嵌滿青蘋果肉,酸;灑上肉桂粉,微澀;浸在蘭姆酒裡,火辣。我垂下頭什麼也不想了,一羹一羹舀下去,吃一口眯一下眼睛。直至玻璃杯底剩下混白了的一點蘭姆酒,淺淺一圈,為這場盛宴劃上完美的句號。


/Baguette, Coffee & Cigarette
然而我想,生活的味道並不在豬手雪葩洋蔥湯,而是當味蕾歷盡種種高潮後,喝粗茶吃淡飯依然不減滋味。色慾無窮,身體是永遠填不滿的,過日子的道理反而在法包的空純,齋咖的濃苦,和煙草的乾澀--粗糙基本卻耐久,這才是日常的滋味。所以占渣木殊的《Coffee & Cigarette》裡,讓角色細細舖展喜怒哀樂的,是咖啡桌,而不是餐桌;所以逛書店見法文小說都是素淨的封面--這些都是維生的食糧,有形的無形的,如水和空氣。花火放完了,更覺呼吸清新空氣的奇妙,更覺白開水的甘甜。

走出餐廳,我抬頭瞄一瞄那隻還在喝酒的霓虹豬,腦裡哼著向陳綺貞借來的《靜靜的生活》:豬手以後,靜靜生活;雪葩以後,靜靜生活⋯⋯

Au Pied de Cochon
6 rue Coquilliere - 75001 Paris
www.pieddecochon.com

080605 (待續)

June 05, 2005

P行星絮語(一)

Place-de-la-Bastile1.1

法國同學M的家在巴黎市郊,星期天下午,小鎮靜悄寧謐,挨家挨戶的走,也不聞人聲,只有垂枝上累累的茉莉在散香。M的母親是心理學家,與也是同行的同性戀人住一所小平房,花園開滿玫瑰和鈴蘭,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兩個女人把房子佈置得雅緻舒服,爐子裡正烘著手造的曲奇,兩隻長毛貓一黑一白賴在窗台上曬太陽。我放下行李抱起白貓,推開M睡房的窗,心想這個假期看來應該不錯。


/M
M回巴黎是為投歐盟憲法的票,我跟來舊地重遊,小休兼且白吃白住,算盤打得噹噹響。陪她一家到投票站,原來鎮上的人都聚到這裡來,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在一片熱烈的討論聲中,我站在太陽底下的投票站前,心裡想起的卻是那我們每年六月初都念念不忘的日子。M說這次公投很政治化,大多數反對票其實是投給政府的。她投的是贊成票,我問原因,她娓娓道來當中的利害輕重,說得頭頭是道。M長著一副甜美的孩子臉,平常做事是法國人一貫的散漫隨心(與她在巴黎市中心走,結果帶路的反而是我)說起政治卻一臉嚴肅,想起她特意從倫敦趕回來就為投這早知道結果的一票,就覺得可愛。

後來有一夜我們喝酒喝晚了趕不上火車,便寄住在她祖父母在巴黎左岸的公寓。甫進門嚇了一跳,屋子寬大貴氣,像《The Dreamers》裡那對雙胞胎的家,才知道她祖父退休前是跨國企業的總裁。我詫異:她向來衣著隨便,平日總是省吃省用把錢攢下來買書和跑美術館,沒半點富家子弟的嬌養習氣;問她購物的地方不甚了了,談起哪裡買書去卻如數家珍,心裡越發喜歡她了。


/法男的眼睛,法女的嘴角
法國男人的調情手段向來馳名。這幾天在巴黎街上走,發覺他們最厲害的原來是眼睛;未開口眼睛先打電報,炯炯放光地看進妳眼裡去,一派饒有深意的樣子,即使腦子裡想的再原始不過。妳不理睬逕自看書喝咖啡嗎?他們一雙微笑的眼睛就這樣遠遠擺著,只等妳一抬眼接上了便緊盯不放,然後滿嘴漂亮的開場白東拉西扯,總有辦法引妳開口。相比起來英國男生實在是差遠了。有一晚我獨自跑去吃法國菜,一位大眼睛且饒舌的侍應見我在上菜的空檔寫筆記,便用蹩腳的英語說如果我要給他寫情信,請不要寫日文,因為他看不懂,說完還俏皮地眨眨眼。 Monsieur,我真是服了你。

大概是有法國男人的眼睛,所以有法國女人的嘴角。法國女生一般薄嘴唇,走路乘車也好,坐咖啡館也好,一既慣性地輕抿著,嘴角恰到好處的微微往後拖。這嘴角擺著的一點自持,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陣勢:搭訕者看著不順眼或者說話過火了嗎?嘴角隨時一沉,馬上有臉色可以看;讚美的說話說得有趣動聽嗎?眼睛也不必回禮,佯裝繼續看報紙翻雜誌,只以微笑的嘴角默示稱許。她們的嘴角抿得越緊,男生們的眼神就練得越明亮深情--這是花朵與昆蟲多年來互維進化的結果。多少場無聲的角力,就在這瞳孔與臉頰之間見勝負。


/地鐵與二胡
久別八年重遊巴黎,印象中最不同的是地鐵:從前的骯亂臭都大大改善了,雖然絕稱不上明亮光潔,但從前那股滲進牆裡的尿臊味起碼是沒有了。賣票系統已經電子化,也換上不少新車,椅子的絨墊依然簇新地挺著未被坐塌。

只有賣藝的人依舊。不像在倫敦要申請牌照在既定的賣藝區表演,巴黎的賣藝人可以遊走於車廂與月台之間邊走邊唱,做地底世界的吉卜賽。那晚就遇見一個拉二胡的中國人,泛著一臉邋遢的油光,半眯著眼在月台拉那不知名的啞調。在子夜時份的巴黎地鐵月台聽到二胡的聲音,我忽然迷惑了,時空記憶交疊錯亂起來。二胡聲總教人想家,但家在哪裡呢?香港?倫敦?或者就是我肩上扛著的小背包?定一定神,看看四周,又低頭訕笑:被撩動的只有我吧,低泣的樂聲鑽進四周的法國人耳裡只覺新奇有趣,掀不起共鳴--有皺著眉頭的,也有咧著嘴嘖嘖稱奇的,眼神卻絲亳不見憂色。這一點遊子的愁緒,原來也分國籍。

一個人搖地鐵回M的家,想起蔡明亮《你那邊幾點?》擠在地鐵車廂裡搖晃的陳湘淇,及她在大白光管下發呆的側面。我的右手,輕輕握著沒帶錶的左手。是呢,李康生,你那邊幾點了?

(待續。下回寫巴黎的吃,怕胖的請勿收看。)

04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