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e 30, 2005
A衛星最後召集
企鵝坐在窗台前,一邊切著魚生片,一邊啖冰凍啤酒。
「又走了?」牠冷冷地說。
「對呀,你還不快收拾行李,清晨的飛機呢。」208正在檢查護照。
「妳倆順風,我不去了。」企鵝細嚼魚生片,下巴抬得高高的。
「什麼?A衛星呢,是你沒去過的。」209詫異。
「All man's troubles come from not knowing how to sit still in one room.」牠抹抹嘴邊的啤酒泡。
209正想發作,208朝她呶呶嘴:「說得好呀。」208點頭,「哪裡抄來的?」
「一個叫Pascal的哲學家說的。」
「Pascal買到40磅一張來回機票沒有?」
企鵝側側頭,「沒有。」
「Pascal聽過杜秋娘沒有?」
「杜秋娘?」
「喏,『花開堪折直須折』呢?」
「大概沒有。」
「很好。那你留在這裡讀你的Pascal吧,」208微笑,轉身,「走走走209,我們去看風車吃起司去也。」
「還有去聞那一天一地的花香!」209打開門。
企鵝靜默不語。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牠忽然大喊:「等我!」兩手啪啪跳上雙胞胎的背包上。
290605
June 28, 2005
流金
一夜夢見抱金魚。
地是一攤極目無盡的蛋白。半生蛋黃顏色的巨型金魚們浮點其上,口吸吸張閤,如啞巴村裡的村民,在集體議論一件剛傳開來的醜聞。
我抱起腳下的一尾,一尾剛好是一個滿懷。那層軟膜閃亮透薄,鱗片都化掉了,濕瀌瀌地掛在我的手臂上,如一疊煮老了的雲吞皮,勉力挽住裡頭快要穿透的餡。我憐惜地抱著,金魚依舊在靜默地發表它的意見,口吻卻漸漸微弱下來,不如剛才有力了。
我以為它們要水,一尾尾抱進水池裡。可是在水裡,它們並不見得如意了一點,依舊空張著嘴吧。呼哈,呼哈,呼哈⋯⋯
夢醒,那一地流金擺尾而散,水漬隨日出蒸發。我得從哪裡再把你抱回來?
270605
地是一攤極目無盡的蛋白。半生蛋黃顏色的巨型金魚們浮點其上,口吸吸張閤,如啞巴村裡的村民,在集體議論一件剛傳開來的醜聞。
我抱起腳下的一尾,一尾剛好是一個滿懷。那層軟膜閃亮透薄,鱗片都化掉了,濕瀌瀌地掛在我的手臂上,如一疊煮老了的雲吞皮,勉力挽住裡頭快要穿透的餡。我憐惜地抱著,金魚依舊在靜默地發表它的意見,口吻卻漸漸微弱下來,不如剛才有力了。
我以為它們要水,一尾尾抱進水池裡。可是在水裡,它們並不見得如意了一點,依舊空張著嘴吧。呼哈,呼哈,呼哈⋯⋯
夢醒,那一地流金擺尾而散,水漬隨日出蒸發。我得從哪裡再把你抱回來?
270605
June 23, 2005
夏蟲
一早起來,赫見一隻龐然大蚊伏在浴室門後。我定睛看它良久,它不動,我也不動。當然後來我先眨了眼,輸了給它。
其實向來有看蟲的習慣(不知是否精神病的先兆),小時候就常常蹲在一角看螞蟻:看螞蟻搬運,看螞蟻因我的指頭繞路,看螞蟻被露水囚住掙扎;蜻蜓蝴蝶飛蛾固然好看,蟑螂即使是飛的也不怕,家裡負責打蟑螂的總是我,把半死的屍體送到廁所大水殮葬時,心裡其實還挺難過。從前與妹妹午睡,常常躺在床上比手劃腳模仿蒼蠅搓腳,看得妹妹毛管直豎,我就樂不開支。
總覺得它們有種古怪詭異的美。像那隻蚊子。在城市長大的我其實鮮見那麼巨形的,看得更入神了--還以為是大蜘蛛,細看頭胸腹一般幼長,三對腳纖如頭髮,像六個捏尖了的開方符號,以0.1鉛芯筆淡淡描在門上。看久難免會想,這是誰的手筆呢?再往下想,很容易跌進人類想了幾千年還沒有答案的黑洞裡。
像上星期在Regent Park看了半天的蜜蜂。慢跑途中,忽見路旁鈴蘭叢裡黃蜂飛舞:筆直向天的綠莖綴滿十來朵下垂的鈴蘭花,黃蜂逐一轉入,吸啜,一邊啜一邊搖屁股,簡直像在交配一樣。一朵啜乾淨了,退後,滑到隔壁的另一朵;而且井然有序,一圈兜滿便到上一圈去,彷彿每朵門前都打了門號,它不過順號碼巡查。這也是昆蟲吸引我的地方:動作如此堅定不惑,像宗教狂熱者認定了自己的使命,亳不保留投入至死。烏繩總是盲頭的;快下雨,蜻蜓便低飛;看見火,飛蛾必得去撲;較之我們的猶疑、困惑、計算、事事裹足不前,心下不是不妒忌的。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模式。怎樣向一隻飛蛾解釋,為什麼有時我會吃不下飯,明明風和日麗也老是想哭?我看蟲子如看外星生物,有沒有外星生物也在這樣看我?把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景像以幾百萬光年的比例放大,從太空看來,我們也是在鈴蘭上團轉的蜂。即使說破了嘴,外星智慧也無法向我們解釋,命運為何弄人,生命中為何總有起迭,巧合,交錯,轉折。所以幾千年了,他們還未肯正式和我們接觸。對夏蟲,又如何語冰呢?
220605
June 22, 2005
宇宙是怎樣看錶的?
他自混沌中睜開眼
一方板塊分開又縫合
一群生物從水裡爬上乾地
一堆磚頭疊起然後坍塌
一支火箭在空中解體
一些人在一些廣場上死去
一組星體爆炸後重生
一串謊話穿了再圓
一壼茶煮沸了散香了冷卻了
還早呢他翻過身再回到夢裡
初生的身體不起一絲皺紋
除了嘴角一抹
永遠的微笑
210605
一方板塊分開又縫合
一群生物從水裡爬上乾地
一堆磚頭疊起然後坍塌
一支火箭在空中解體
一些人在一些廣場上死去
一組星體爆炸後重生
一串謊話穿了再圓
一壼茶煮沸了散香了冷卻了
還早呢他翻過身再回到夢裡
初生的身體不起一絲皺紋
除了嘴角一抹
永遠的微笑
210605
June 20, 2005
夏至囉嗦
論文死線如蒸氣火車頭朝我衝來,呼嚕呼嚕怒哮,眼看再不上車就要誤點,我卻一味賴床躲懶。天熱,腦筋和身子難得地合拍,都不想動。
連吃飯也覺費勁。看見吃剩一半的黑巧克力軟扒扒的攤在窗檯更覺膩心。午後四周份外的靜,僅餘的氣力都用來抗暑,人和鳥一般呆滯。火毐太陽底下紋風不起,連樹都打盹了。
若在香港這天時早開冷氣了。在倫敦卻是妄想。公共交通都靠天然通風(亦即是亳不通風),一般非商業用途的建築都不興有冷氣的。從前的歐洲大概沒這麼熱吧,現在趕著裝冷氣也追不上溫室效應。今天看Guardian報導,貝里雅早前在G8大力推銷應付全球升溫的政策,這幾天卻給布殊一一否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美國的冷氣比英國強,火未燒上布殊的屁股。
我住的宿舍嘛,別說冷氣,公家雪櫃連冰格也沒有,凍飲調不出一杯。早前妹妹寄來日清美味寶喳喳糖水兩包,我寶貝兮兮地存在雪櫃一直不捨得吃,就等暑熱時來救火,今天去找連影兒都不見。可怒也!除了香港人誰知道吃日清美味寶?哼,嫌疑犯數來數去是那幾個。但又憑什麼去質問呢?
好吧,心靜自然涼。端坐房裡發呆,心靜不了多少,倒是讀書的意欲去得七乾八淨。發呆到八點,太陽終於有點疲態,風又活潑起來。飯是吃不下了,煮一窩粉絲涼拌醬油,帶去Hyde Park邊吃邊乘涼。粉絲又叫春雨嘛,且給舌頭灑一場雨降降溫。
公園在辦音樂會,帳篷旁昇起兩個發光的氫氣球,明晃晃地飄,一天懸三月,煞是好看。只是假的比真的還亮,小月相對黯然,添了一分悲。
回來再泡一壺茶。Earl Grey屬於冬天,實在是喝不下去了,只能呷擱涼了的桂花龍井。一邊泡茶一邊讚自己有先見之明:當時行李超重也堅持要帶這些無聊瑣物,千里苦苦摃來總算沒白費功夫。
茶冒煙,擱到窗前馬上退避三舍,等那熱氣散。遠遠看碗裡的黃桂花一朵一朵綻開,心這才真正靜下來。
眼觀鼻,鼻觀茶,呷一口芳,好了好了,心甘命抵做功課去也。
190605
June 17, 2005
So What?
手指壓在鋼琴和低音大提琴上,以塵埃也不驚動的慎重,踏出黑貓的腳步。夜雨後,路濕,音符晦暗不明,猶疑地徘徊,前行?倒後?一般進退維谷。下一步,該怎樣走?
吸一口氣吧,勇氣就來了--低音大提琴稍一撩撥,鋼琴和鈸鼓應聲而出,事先張揚變了調的心情。然後小號和色士風同時響起,街燈啪地亮了,水窪裡激起五色虹光。中音色士風領前,翻起風衣的衣領,以滑冰的姿態穿越曼克頓街頭,在滿街密佈的黃色計程車之間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大都會又豈是好吃的果子?爛地起伏,高樓重圍,夥同命運的荒謬故意刁難。誰怕?壓一壓頭上的鴨嘴帽,啣一口煙,小號來了,踏一雙破皮鞋,走得比色士風還要放肆。他可是誰也不賣帳的,逕自走他的路,交通燈因迷惑而癱瘓,路標束手無策。低音色士風不甘示弱,灌一口威士忌,嘴上笑得輕鬆,腳下卻更揮灑,一拐彎便趕在前頭。
這樣三位主角你追我趕,鈸鼓鋼琴和低音大提琴緊隨湊熱鬧,一行六人以9分25秒攻陷紐約市,留一地煙屁股和威士忌瓶,遠去。
Ok, I'm in a kind of blue, so what?
160605
So What / Miles Davis <Kind of Blue>Album
Trumpet - Miles Davis
Tenor saxophone - John Coltrane
Alto saxophone - Julian "Cannonball" Adderley
Double bass - Paul Chambers
Piano - Bill Evans, Wynton Kelly
Drum - Jimmy Cobb
June 13, 2005
P行星絮語(三)
只是在倫敦餓慌了吧,我去巴黎原本並不是為了吃。我去是為了走路,走那些大街小巷,以及鑲嵌其中的公園商店咖啡館和藝術館。總覺巴黎比倫敦美,因為巴黎比倫敦小:街道一般較狹小,排在咖啡館外的咖啡桌也跟著小巧起來,圓圓的佇立才比荷葉大一點,於是上桌的可松和咖啡也較小份,連帶巴黎女生的腰枝也比倫敦的小上幾圈。是這小巧的生態系統,造就巴黎的玲瓏之美。
五天走來,教我流連忘返的始終是左岸的拉丁區。由近河名店林立的大街,那些沙特、海明威和畢加索泡過的,現在已成名勝用來看人與被看的咖啡館,以及靠攏在兩旁直至午夜才打烊的書店,靜謐慵懶的盧森堡公園,到大學區的石板窄巷,一直走一直走,轉一個角落換一幕風景,一幅幅連綿互疊擋在臉前,都想拘留我的步伐和視線。可恨人在客途,誰知道這條街這小店這樹下的長凳下次再遇是何月何年?每走一步,只覺眼前的好風景匆速往後離散,如時間的細沙自指縫和腳步間溜走,一去不復返。
當然一回頭那些街道還端好無恙,當然一切除了記憶外是一概留不住的。即使是記憶,其實也滑不溜手。但如果真的可以從這城市剪下一條街帶走,我會選這一條--第五區的Rue Mouffetard。
Rue Mouffetard不過是大學區附近一條陡斜的小路,既沒有景點也沒有名店,卻有滿溢的生活氣氛自石板路上飄散出來。街太小了,車子走不進,兩旁的小店一間併攏一間自山坡上排列下來,如欲倒的骨牌突然被穩住了。賣芝士的,賣燒雞的,麵包的,海鮮的,還有鮮花水果雜貨⋯⋯雖然各有各的門面,各做各的生意,卻扣嵌得緊密有緻,紛亂中自有其美學的章法。
咖啡館的圓桌都擠到路上來,坐著喝咖啡,行人就和你的espresso擦杯而過。腳步有快有慢--上斜的慢,下坡的快--踢涼鞋的提著菜籃子,高跟鞋挾著長法包,皮鞋們手上各捲一份早報,布鞋的手指扣住一兩本書。走走又停停,都聚到小吃店前,午餐來一頓法式薄戟吧,甜的鹹的用紙夾住倒三角捧在手上,未走到路中央的噴泉旁坐下就吃了大半。噴泉的水花在陽光底下嬉戲,跳起,墜落,沒入學生們吞吐的煙霧中。
我坐下才喝兩口咖啡,叫化子就來了。他眼神散渙,卻很禮貌,遠遠站著,口半開也不說話,只用眼睛乞。我慣性揮手拒絕,他便靜靜走開。我這才想起其實可以給他幾支煙,但那鬆散的背影已走遠,腳步虛浮,如影子淡出,只留下惆悵。對面水果檔上艷紅的櫻桃山比他還要實在。
這街其實很短,由上往下直走十分鐘便完了。我卻東看看西摸摸,泡了個多小時還捨不得離開。印象中總是女生愛溜街,由Virginia Woolf到西西到張愛玲。男生在意的是目的地,往往錯過風景;在愛情上兩性卻剛好相反。走到哪裡也好,男和女總是道不同,卻苦苦掙扎要相為謀。由是從古自今街道上聚滿風景和故事,在交匯處與分叉道上上演聚散歡愁。
120605
June 09, 2005
P行星絮語(二)
餐牌上寫得輕描淡寫:Traditional French Onion Soup (Soupe a l'Oignon Gratinee Tradition)。上桌時也以為不過酥皮湯一碗,伸湯匙去舀,欲把那層薄酥敲破,誰知湯匙卻給湯咬住,動彈不得⋯⋯
/邪惡洋蔥湯
認識了F君五年,聽這餐廳的名號也就聽了五年--Au Pied de Cochon。Pied是牲口的蹄子,Cochon是豬,豬手餐廳的招牌菜當然就是豬手。館子開在彭比度美術中心附近,價錢並不便宜,我也不特別嗜吃豬手,不過五年了,反覆聽F繪影繪聲地形容這頓多年前遊巴黎吃過的豬手餐,心目中這館子已是一座巴黎鐵塔,非遊不可。站在一隻笑著喝紅酒的霓虹豬招裨下,我咬一咬牙,好吧,下個月捱麭包就捱麭包吧。
餐牌攤開來足有小報版面大,英法對照名堂排得密不透風。我問大眼睛侍應我是來吃豬的該點什麼?他眨眨眼噢當然是先來個傳統法式洋蔥湯,一杯紅酒,然後以招牌燒豬手壓陣了。就這樣,十分鐘後,那碗邪惡的洋蔥湯就端到眼前。
湯匙舀不進湯裡去。我用力破開酥皮,呀原來焦烘的薄酥下托底是一吋厚的芝士。淡黃色的,蓋在湯上,綿軟卻柔韌,與湯匙拉拉扯扯,像麥芽糖般越拖越長。我張口去咬一時咬不斷,狼狽不已,結果得動用叉子來截。這樣用叉子喝湯還是頭一遭。奇怪是芝士山下的湯一點不油膩,洋蔥早被熬成透明,只有幼線的脈絡依稀隱現在暗淡綠的清湯裡,搖晃著,如淺溪底的浮草。
/黏嘴豬手
這樣一碗湯喝完已經半飽。趁上菜的空檔捧住餐牌細看,封面上三個卡通廚子在巴黎街上合力捉拿逃命的豬。豬睜眼咧嘴一臉惶然,廚子們軟硬兼施,一個抓前蹄,一個拉後腿。這場景放在餐牌上太黑色了點吧?幽默不足反倒了胃口。但我菜已點了,酒也喝了,早是共犯,還是慌忙揭過,眼不見為乾淨。
正想著一豬生四蹄,我們只吃蹄子那身胖肉到哪去了?原來招牌菜除了燒豬手,還有豬拼盤:豬手拼豬耳豬鼻豬尾巴。我稱奇,由頭至踵吃清光,這活脫是廣東菜的風味。還有一道豬手釀鵝肝,味道太犯重了吧,脂肪釀脂肪,豈不是互相糟遢對方?另有燒豬肋骨,還有生蠔田螺龍蝦雞鴨鵝牛⋯⋯夠了夠了,我所有的,不過是方寸大的舌頭,貪不來,貪不來。
主角上場--Grilled Pig's Trotter with Bearnaise Sauce (Pied de Cochon Grille Sauce Bearnaise)--賣相其實有點醜:暗褐色的蹄子灑滿焦麵包屑,伴碟是一堆名副其實的french fries。我條件反射地馬上剔走對泣了半年的薯條,然後提刀剖開豬手。又嚇了一跳:刀子拖下去彷如無物,蹄肉如豆腐順勢倒地,奶白色透明軟膏裹夾粉紅色的肉,猶自在油光中抖動。我嚐了一口,表皮和軟膏入口即化,淡淡卻厚實的滋味黏滿一嘴,剩下的嫩肉也不耐嚼,牙一咬就散開,也是淡淡的,但簡單鮮美。
這一點淡,大概是法國菜的精髓。沿途吃來,由街頭的薄戟可松,咖啡座裡的糕餅甜點,到平民餐館裡的家常菜,無一不是淡淡的,和英美意式菜的濃郁鹹重大相逕庭。要堅持這點淡並不容易:原料要鮮,煮法要嫩,吃起來本身就滋味,不必以濃味遮醜;也正因為底子夠,調味就更加要淡,否則喧賓奪主,白白浪費了原味。
侍應走過,向我打手勢:用手吃,用手吃。又指指桌上一盤檸檬水。我於是放下屠刀,人手執豬手,果然吃得稱心,只是這樣滿手油的吞吐骨頭,和四周的高貴格格不入,一邊滋味,一邊尷尬。想起紅樓夢裡,曹雪芹把薛寶釵的兄嫂夏金桂寫成嗜啃骨頭的妒婦,每天都得殺雞烹鴨,將肉賞給下人,然後油炸焦骨頭自己慢慢啃著下酒,以側寫她的殘暴霸道。啃骨頭從來不優雅,難怪鄰座的女士們點的都是海鮮,切一小塊白肉,放進櫻桃小口,再啖一口白酒,抿抿唇,口紅猶在,把我這邊廂的血肉戰場輕易比下去了。對女生來說,口腹之慾向來與美麗互斥,必須痛捨其一。
/冰裡來火裡去
未幹完那一盤半爪,已經吃撐了,很想學晴雯喊一句:我再也不能了!然後趁微醺倒地酣睡。但F曾千叮萬囑一定得吃甜品。鄰座的太太向我推介火焰薄戟(crepes Flambees)。我本是薄戟迷,但肚皮和舌頭再受不了,只能來點清淡的。於是點了青蘋果雪葩(Sorbet Pommes Vertes)。雪葩比較瘦嘛,我阿Q。
說是雪葩,也一點不簡單。雪球細滑,甜;嵌滿青蘋果肉,酸;灑上肉桂粉,微澀;浸在蘭姆酒裡,火辣。我垂下頭什麼也不想了,一羹一羹舀下去,吃一口眯一下眼睛。直至玻璃杯底剩下混白了的一點蘭姆酒,淺淺一圈,為這場盛宴劃上完美的句號。
/Baguette, Coffee & Cigarette
然而我想,生活的味道並不在豬手雪葩洋蔥湯,而是當味蕾歷盡種種高潮後,喝粗茶吃淡飯依然不減滋味。色慾無窮,身體是永遠填不滿的,過日子的道理反而在法包的空純,齋咖的濃苦,和煙草的乾澀--粗糙基本卻耐久,這才是日常的滋味。所以占渣木殊的《Coffee & Cigarette》裡,讓角色細細舖展喜怒哀樂的,是咖啡桌,而不是餐桌;所以逛書店見法文小說都是素淨的封面--這些都是維生的食糧,有形的無形的,如水和空氣。花火放完了,更覺呼吸清新空氣的奇妙,更覺白開水的甘甜。
走出餐廳,我抬頭瞄一瞄那隻還在喝酒的霓虹豬,腦裡哼著向陳綺貞借來的《靜靜的生活》:豬手以後,靜靜生活;雪葩以後,靜靜生活⋯⋯
Au Pied de Cochon
6 rue Coquilliere - 75001 Paris
www.pieddecochon.com
080605 (待續)
June 05, 2005
P行星絮語(一)
法國同學M的家在巴黎市郊,星期天下午,小鎮靜悄寧謐,挨家挨戶的走,也不聞人聲,只有垂枝上累累的茉莉在散香。M的母親是心理學家,與也是同行的同性戀人住一所小平房,花園開滿玫瑰和鈴蘭,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兩個女人把房子佈置得雅緻舒服,爐子裡正烘著手造的曲奇,兩隻長毛貓一黑一白賴在窗台上曬太陽。我放下行李抱起白貓,推開M睡房的窗,心想這個假期看來應該不錯。
/M
M回巴黎是為投歐盟憲法的票,我跟來舊地重遊,小休兼且白吃白住,算盤打得噹噹響。陪她一家到投票站,原來鎮上的人都聚到這裡來,七嘴八舌交頭接耳。在一片熱烈的討論聲中,我站在太陽底下的投票站前,心裡想起的卻是那我們每年六月初都念念不忘的日子。M說這次公投很政治化,大多數反對票其實是投給政府的。她投的是贊成票,我問原因,她娓娓道來當中的利害輕重,說得頭頭是道。M長著一副甜美的孩子臉,平常做事是法國人一貫的散漫隨心(與她在巴黎市中心走,結果帶路的反而是我)說起政治卻一臉嚴肅,想起她特意從倫敦趕回來就為投這早知道結果的一票,就覺得可愛。
後來有一夜我們喝酒喝晚了趕不上火車,便寄住在她祖父母在巴黎左岸的公寓。甫進門嚇了一跳,屋子寬大貴氣,像《The Dreamers》裡那對雙胞胎的家,才知道她祖父退休前是跨國企業的總裁。我詫異:她向來衣著隨便,平日總是省吃省用把錢攢下來買書和跑美術館,沒半點富家子弟的嬌養習氣;問她購物的地方不甚了了,談起哪裡買書去卻如數家珍,心裡越發喜歡她了。
/法男的眼睛,法女的嘴角
法國男人的調情手段向來馳名。這幾天在巴黎街上走,發覺他們最厲害的原來是眼睛;未開口眼睛先打電報,炯炯放光地看進妳眼裡去,一派饒有深意的樣子,即使腦子裡想的再原始不過。妳不理睬逕自看書喝咖啡嗎?他們一雙微笑的眼睛就這樣遠遠擺著,只等妳一抬眼接上了便緊盯不放,然後滿嘴漂亮的開場白東拉西扯,總有辦法引妳開口。相比起來英國男生實在是差遠了。有一晚我獨自跑去吃法國菜,一位大眼睛且饒舌的侍應見我在上菜的空檔寫筆記,便用蹩腳的英語說如果我要給他寫情信,請不要寫日文,因為他看不懂,說完還俏皮地眨眨眼。 Monsieur,我真是服了你。
大概是有法國男人的眼睛,所以有法國女人的嘴角。法國女生一般薄嘴唇,走路乘車也好,坐咖啡館也好,一既慣性地輕抿著,嘴角恰到好處的微微往後拖。這嘴角擺著的一點自持,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陣勢:搭訕者看著不順眼或者說話過火了嗎?嘴角隨時一沉,馬上有臉色可以看;讚美的說話說得有趣動聽嗎?眼睛也不必回禮,佯裝繼續看報紙翻雜誌,只以微笑的嘴角默示稱許。她們的嘴角抿得越緊,男生們的眼神就練得越明亮深情--這是花朵與昆蟲多年來互維進化的結果。多少場無聲的角力,就在這瞳孔與臉頰之間見勝負。
/地鐵與二胡
久別八年重遊巴黎,印象中最不同的是地鐵:從前的骯亂臭都大大改善了,雖然絕稱不上明亮光潔,但從前那股滲進牆裡的尿臊味起碼是沒有了。賣票系統已經電子化,也換上不少新車,椅子的絨墊依然簇新地挺著未被坐塌。
只有賣藝的人依舊。不像在倫敦要申請牌照在既定的賣藝區表演,巴黎的賣藝人可以遊走於車廂與月台之間邊走邊唱,做地底世界的吉卜賽。那晚就遇見一個拉二胡的中國人,泛著一臉邋遢的油光,半眯著眼在月台拉那不知名的啞調。在子夜時份的巴黎地鐵月台聽到二胡的聲音,我忽然迷惑了,時空記憶交疊錯亂起來。二胡聲總教人想家,但家在哪裡呢?香港?倫敦?或者就是我肩上扛著的小背包?定一定神,看看四周,又低頭訕笑:被撩動的只有我吧,低泣的樂聲鑽進四周的法國人耳裡只覺新奇有趣,掀不起共鳴--有皺著眉頭的,也有咧著嘴嘖嘖稱奇的,眼神卻絲亳不見憂色。這一點遊子的愁緒,原來也分國籍。
一個人搖地鐵回M的家,想起蔡明亮《你那邊幾點?》擠在地鐵車廂裡搖晃的陳湘淇,及她在大白光管下發呆的側面。我的右手,輕輕握著沒帶錶的左手。是呢,李康生,你那邊幾點了?
(待續。下回寫巴黎的吃,怕胖的請勿收看。)
0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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