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28, 2006

狐狸與甲狀腺(中)

甲狀腺是什麼呢?它是鎖骨對上氣管兩旁的一個蝴蝶形腺體。大概是貌似兩個盾甲相連,故名甲狀腺。生病以前只知道扁桃腺,因為它會發炎,會喉嚨痛。現在甲狀腺發惡教我知道它了。身體簡直跟政壇和娛樂圈一樣,誰的聲音大誰受重視。

顧名思義,甲狀腺亢奮症就是甲狀腺過度活躍,分泌過多的甲狀腺激素,過度促進患者的新陳代謝。病徵都以極緩慢的姿態顯現,每天一點,每天一點,像溫水煮青蛙。妳不明白為什麼食慾越來越厲害,怎麼吃都不飽。情緒是低落了好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掙扎去做一點運動,驚覺怎麼心跳快了很多,而且肌肉酸軟無力,就是做瑜珈的時候手腳也抖過不停。心常常無故砰砰亂跳,甚至心律不正,無緣無故也覺得恐慌不已。本來是怕冷的人,現在卻動不動一身大汗,添一點衣服便熱得不成。還有持續眼腫。妳以為是睡得不夠,況且人也變得容易累了,索性拼命的睡,但眼睛越睡越腫,每天早上敷多少個甘菊茶包也沒有用。差點要跑去買幾十磅一支的Chanel眼霜了,幸好有個一年沒見的朋友從香港跑來喝住妳:搞乜鬼怎麼妳變成這樣子了。青蛙才驚覺自己已在水深火熱中。

馬上做功課,得知此病非常普遍,而且不致命,稍稍安了心。但另一個問題來了:為什麼?醫生問過,上網查過,都說是格雷夫斯病Grave's Disease--自體免疫系統出現變化導致甲狀腺增大云云。但為什麼免疫系統會突然出現變化呢,醫生說沒有原因。是細菌感染嗎?不是。遺傳嗎?不是。是工作過勞煙酒過多皮質醇過高嗎?不是。保持心境開朗早睡早起常做運動有幫助嗎?沒有。我抗議,總得有一個原因吧?不把原兇翻出來,病又怎麼能好?醫生不耐煩搖頭,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並安撫我:不怕不怕,這病吃藥就好;藥沒有用就做放射治療,放射治療沒用就乾脆把腺體切掉,一輩子吃人工激素就好。多少人都是這樣活下來,不怕不怕。

但我怕,怕得要命。怕的是現代醫學的無能。凡事總有原因的。我忍住沒有對醫生發作的是:不是沒原因,是你們笨蛋未找出來而已。不知道而一口咬定沒有,不是雙倍笨蛋嗎?

反而網上很多資料都說,壓力是誘發甲狀腺病變的主因。當中尤其多中醫主張這一點。我想想覺得有理。西醫不濟,不如動動普通人的腦筋吧。這套平民邏輯是:免疫系統是身體用來扺抗外敵的。如果免疫系統出現變化,即是說身體對外來的一點什麼生出反應了吧。既然不是細菌感染,那麼剩下的兩大源頭就是飲食和生活環境了。而兩者,都與壓力有關。

我自己知自己事,過去一年,諸事不順,人一會兒憂鬱,一會兒急躁。壞事一件接一件窮追猛打,腦筋又這樣想不開。再加上飲食習慣的劇變,過去兩年在這里吃了一輩子也沒吃過那麼多的西餐(亦即是高脂肪高糖高鹽高酒精高度加工,但少纖維少營養咯),唔病有鬼!

網上的資料說,每八個甲亢患者有七個是女人。我想起三年前長了顆纖維瘤時,一個中醫對我說的話。他說,妳們這些廿幾三十的女生,就是狠--做什麼都狠,狠狠的工作,狠狠的愛,狠狠的玩,什麼都想抓住,但什麼都看不開。看不開,壓力長期內積就導致中醫所謂的「憂傷肝」,最容易生乜生物,分泌失調⋯⋯(隨即奮筆疾書,開出幾千元的疏肝倍元大補帖來。)然而當年的教訓我沒好好記住。於是一次又一次,身體用盡辦法向我投訴。纖維瘤,甲亢,還有各種各樣的頭暈身熱奇難雜症,都是她的告狀書。

(再續)

October 25, 2006

狐狸與甲狀腺(上)

回來了。

再續Camino遊記前,先說一個故事。希望我的敘述不致把事情浪漫化,因為這一連串的事是貼肉的真實。

零四年來到倫敦後的第一個冬天,有一夜我和某男生在南岸推著一輛單車往倫敦市西走。那時我們大約走到Tate Modern後面的一條大街。冬夜的倫敦風嘯嘯,這區又是工商業區,陰沉沉只有交通燈閃動。我們邊走邊談,忽然我赫見一隻白狐在前方不遠處出現。牠一身銀白,側身轉過頭來跟我打個照臉。是倒三角的臉,厚雪的白,眼睛閃著石榴紅。牠只給我一兩秒,便極機靈地竄過對面馬路,消失無蹤。我問,是狐狸!你看見了嗎?男生答沒有。我暗忖,這可是什麼好兆頭?

後來我和這男生一起再分開,也和狐狸的腳步一般快。零五年四月將盡,分手後的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我到倫敦西北的一個古墳場散步。濕草叢中又再見狐狸。這次是棕色的,而且搶眼的是尾巴。濕綠中牠把尾巴豎得高高,也是快,婀娜一擺轉身就走。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底裡明白事情是告一段落。

後來我知道倫敦是有狐狸的。因為這瘋狂的城市在戰後幾十年間超速擴展,邊陲不斷地被吞沒,讓從前市郊的小生物流落民間。沒法想像日間牠們躲在哪裡,很多時候牠們出沒的附近連一個像樣的公園也沒有。這裡甚至沒有雞可以偷,可想而知吃的只能是冷飯殘羹。翻垃圾筒的狐狸還是狐狸嗎?

一直沒再見牠們,直至這年7月。我已從倫敦市西搬到東,親歷這城一般遊客看不到的另一面。當時家在人口密集的公屋群,附近有很潮的Brick Lane跳蚤市集,年輕Boho星期六吃早餐的Broadway Market,也有一戶戶領福利金英語說不了幾句的後殖民地移民,和幾個警察經常查訪的毐竇。一夜凌晨,我才躺下床便覺風冷,爬起來關窗之際,竟又見狐狸。房間在二樓,往下看樓下草坪清楚可見。這隻也是棕色的,但尾巴手腳深褐色。這次看清楚了,茸茸毛下極瘦的身子,兩側鬚鬢長長抖動,腳步輕盈機捷,幾步溜上草坪轉了兩圈,停下回過頭來等。然後竟然有另一隻跑上來會合,也是同一式樣的毛色。一對雙雙轉了幾圈,(我這才知道什麼叫狐步舞!),才閃電般溜走了。我輕輕擺手,悄悄說:嗨,久違了。

腦裡想到的自然是,哈,會不會是另一段的開始?第二天中午,我踏單車去附近游泳池游泳。來到一個大十字路口前才要準備右拐,忽然車後一震,一輛電單車從旁駛過,那一身黑衣,頭盔蒙得嚴密的司機一手搶走我扣在車上的手袋。大呼大叫也沒用,他一踏油門早就溜之大吉。且他的車牌號碼是一早蒙好。我手上什麼也沒有,連回家的鎖匙也沒有。邊哭著邊踏單車到警署報案。不是心痛裡面的電話相機銀包泳衣,而是嚇得眼淚不止。也哭自己的笨。

那刻沒想到狐狸的事。兩天後的晚上,踏著單車到家附近見朋友。我的單車車輪小,走得慢,習慣靠左貼著行人路駛。又是十字路前,忽然一輛私家車從右邊劃過,好像完全看不到我似的突然轉左。我想往左邊倒但旁邊剛好就是電燈柱,終於給夾住拖了個九十度的彎,然後順勢倒下。我躺在路邊,膝蓋手肘都磨塌了皮,而且那輛私家車不顧而去,再次又驚又氣。終於爬起來摸摸骨頭倒是沒有斷。黑暗中還是看不見車牌。

因為實在喜歡狐狸,因為牠們實在美麗的緣故,當時還是沒算到牠們頭上來。一週後一晚我深宵夜歸,走過回家必經的停車場,剛拐入家門前的小路,便怔了一怔:一隻狐狸正蹲在家門的圍柵前。牠一見我即飛奔而去,但因為毛色看來差不多,匆忙間我疑心牠就是一周前見到的第一隻。五分鐘後我踏入家門,撿起醫院寄來的信,驗血報告證實我患了甲狀腺亢奮症。剎那間我明白了--一隻狐狸,原來就是一件事。

(後天再續。這次真的再續,ok?)

2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