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27, 2005
計時炸彈
來倫敦一年,看過的美術館和展覽,是過去二十多年加起來的總和,或許更多。
只算倫敦,與課程有關的Tate Modern、Tate Britain、Institute of Contemporary Art、Architectual Association;自己掏錢入場的Barbican、Saatchi Gallery、White Chapel、White Cube、Hayward、Craft Council、V & A、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Serpertine、Royal Academy、Royal College of Art⋯⋯
還有在巴黎的、阿姆斯特丹的、鹿特丹的、慕尼黑的和柏林的。
一年下來,卻是今天在Tate Modern看瑞士建築二人組Herzog & de Meuron的展覽,最搖撼我心,足為這一年作結。接下來的一個月不能再看別的了,像與偶像握過手的狂迷不肯洗手一樣。
場地是Tate Modern的Turbine Hall——那道入口的大斜坡,正是H&deM建築所改建Tate Modern時的簽名手筆——三十五張桌子擺放了二十五年積存下來的模型、草圖、筆記和原模。由一塊試驗的小磚頭,到近十米高的模型,一件一件細看,留連了整個下午。
對建築我一竅不通。但從這裡我看到線條的處理、形狀的衍生、圖案的變奏、結構的組成、物料的試驗、取捨之間的推敲⋯⋯還有最重要的:思考的過程。
人生是這樣的:如跳蚤在網絡的宇宙裡躍動,偶然落在一人、一事或一物上,當時或不為意,冥冥中卻把你導至另一點。一點之後又一點,沿途許多一閃而過的風景,往往在腦裡埋下一個個潛伏的計時炸彈;時計上的石英數字只有天知道,但那秒數的兩小點總是狡狤地暗自閃動,靜候00:00一刻爆發開來。
觀照自己,多少人事物都在這幾年引爆了。搔癢的,不以為然的,致命的,天搖地撼的;震蕩的漣漪一波一波把我推到現在的立足點上。
誰知道那放炸彈的一雙手呀,到底想從這場展覽中把我炸出些什麼來。也許不過是素描上的一條線,一串耳墜,一種縫鈕扣的方法,一段短詩,或半節故事。但裡頭時計的跳動,我由進館那刻便感覺到了。
等你呢00:00。
以此為記。
Herzog & de Meuron An Exhibition
/Tate Modern
1 Jun - 29 Aug 05
260805
August 21, 2005
給我走得遠遠地(三)融化節
放假,是會有報應的。
否則為何,打從德國回倫敦後,忙得把遊記分段寫了大半個月還未寫完?
忙是其次。主要是神經放得太輕鬆,回頭趕論文得花雙倍時間焊接斷掉的思路;香腸麵包啤酒吃喝得太狂放,回來得費大功夫斬掉脫韁的饞慾。都怪自己心野,馬不停蹄的四處追看煙火,好了,現在腦袋過度曝光,烙下盲點斑斑,足足閉關兩星期知覺才告復甦。
一切由上月的Melt Festival開始。這名號之由來,與場地有關-- Ferropolis,英譯City of Steel,位於距柏林兩小時火車程的Graefenhainichen小鎮邊陲,原是前東德共產年代的煉鋼場,共產黨倒台後,大閘一關,被棄置在曠野的大機器煉鋼不成只長草,直至五年前給資本主義看中,變身露天音樂會的道具佈景。
最初德國朋友A和C(還記得<連線>一篇,萬金油主人的女兒嗎?)慫恿我參加時,我是搖頭不迭的。看看節目表,都是爆炸重型的電子音樂,不是我杯茶。但轉念一想,趁現在吃苦還算是風流的年紀,去一次露天音樂節也好,便提前飛往德國。
心裡做足吃苦的準備,結果卻過了極糜爛的三天。主辦單位貫徹德國人的習性,一切籌備得太仔細周到:煉鋼場改建成表演場地,在退役的巨型煉鋼機械人腳下搭起舞臺,音樂一響,流轉的舞池燈光打在十米高的大吊臂上,幾千人同時起哄拍掌,後方還有日落和湖景托底;留宿的營地與表演場地相隔約一公里,就在一片大麥田中央,營釘用腳一踏入土,三扒兩撥便搭好帳篷;接駁巴士廿四小時行走兩地,那邊廂的搖滾轟天動地,這邊廂倒進帳篷裡昏睡,星空下靜得可以聽見吱吱蟲鳴,和風吹麥田沙沙響。睡醒了,草叢邊刷過牙,前方浴室、廁所和小食檔一應俱全,便給得很。
就可惜音樂不對脾胃。樂隊有些是不錯的,但音效太強,耳膜告急,只能遠遠站著,減了氣氛。音樂都瞌了藥,喇叭一夜怒哮也不累,彷彿要喊上天庭示威去。舞臺不遠處設有舞池,夜越深越熱鬧,我擠進去搖頭晃腦跳一陣,倒也投入;但一離開人群,風吹酒醒,便覺惘然。我與那些大機械人一起蹲在一旁,有點憐惜--它們像一群永遠清醒的人,酒精解不了愁,藥物抗不了抑鬱,世間喝醉了迷惑了倒地了,它們依然屹立,再過百年也不為所動。何必呢?太過清醒是要受罪的。
A和C還年輕,打定主意夜夜跳通宵。我奉陪不了,搖巴士回營地睡大覺去。營地上帳篷密佈,我躡手躡腳在月光下找回我們帳篷的路,生怕給滿地拉營釘的繩跘倒。說是靜夜也不靜,沿路聽見男女們喘氣連連,帳篷尼龍布隨著撲動悉悉率率。空氣裡有詭異的香甜,是過百支大麻在綻放開花,如一地燈紅色的螢火蟲,黑暗裡點點低飛。
但白天是明媚的。大陽慷概而不毒辣,我從路邊小食檔學來烤德國香腸的法門:換過泳衣,戴上墨鏡,攤一塊毛巾在草地上看Scott Fitzgerald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每十五分鐘翻一翻身,每隔一小時掃一層太陽油。看書的樂趣也在這裡,明明身躺德國荒野上日晒三天蓬頭垢臉,只要一翻書扉,馬上跳進20年代紐約上流的大宅,泳池邊聽爵士喝香檳吃魚子醬。腦海裡想像,我還是穿淡綠色擺尾紗綢長裙作客的呢。看書看累了,頭枕在手臂,看焙乾了的防曬油在皮膚上的白色紋理,像看日本襌園的沙紋,冥想一些無關痛癢的事。
A首先按捺不住,爬起來點爐火燒烤。從那餐開始,我便上了德國香腸和啤酒的癮,由柏林直吃到慕尼黑。現在人是回來了,魂魄還雲遊四海,對著才寫了一半的論文稿發呆,得學問米的婆婆不斷呼喊「返來咯,返來咯⋯⋯」,把散掉的心召回來。
Melt Festival
/Ferropolis, Graefenhainichen, Germany
15-17 July 05
www.meltfestival.de
190805
August 13, 2005
燉奶下午
功課未寫完,工作已開始。
上班幾天都好天氣。下午如一瓷碗剛煮好的燉奶,和暖,簡單,且好脾氣。太陽曬下一層薄薄的米白衣膜,覆在上頭,底下的人事物半凝固了,都懶動,不知不覺打了呼嚕,醒來,一切還暖嫩著。
打工的首飾店賣訂婚及結婚戒指。準夫婦雙雙對對進來,合襯的,俗氣的,滿有默契的,嘴角都帶笑,牽著的手為了試婚戒,才不情不願的分開。我在一旁細細解釋金、銀、白金和鉑的分別,想像自己在過山車車軌的最高處搭一個高臺站崗,他們雙雙攀上來,稍停,笑著跟我打個照面,嗨,你好!然後便呼嘯往前衝去。之後的高低起伏,千迴百轉,我是看不到的。歐洲的離婚比率高,不知道那些脫下來的戒指到哪裡去了?再婚的也多,但總不能把舊的回收再用吧?到老了點算一下,又收起了多少枚?是以這店子的生意還不錯。打這樣的工心情也好。
小休半小時,帶一份三文治到店附近的小公園吃中飯。大樹下挑一張長板椅坐,樹蔭的另一邊是售古董舊物的短巷,這邊靜靜的咬麵包,那邊有熱鬧風景看。斜對面的老伯早旽著了,手裡的熱狗吃剩一半,芥茉醬沾在肚皮上隨呼嚕活了過來,彷彿乘他睡下時偷走一點生命。
日光下,我的眼皮也直往下墜。忽然前頭噠啦噠啦的響,一抬頭,黑馬黑車黑衣人,一列葬儀隊伍駛過。寶馬香車花滿路,算是風光大殮。棺木放在馬車拖的玻璃車廂裡,我看著有點突兀,再細看,心頭一緊:呀,棺木小小的,裡頭睡的是個小孩。小王子讓蛇咬了一口,回他的小星球看日落去了。
呆半晌,我揚一揚衣襟,麵包屑徐徐落下。看腕錶,還有十分鐘。想想同一時間,外太空可能有星體正在爆炸,一些國家正在開戰,頭頂的樹葉在進行光合作用,身體內的細胞在分裂⋯⋯然而我是不理的,在這一瓷碗燉奶時份,快樂是那層薄薄的米白衣膜,誰也不捨得戳破。我窩在裡頭,和暖,簡單,且好脾氣地啖著那微小小的滋味。
120805
August 07, 2005
轟隆
如果旅程是由A點走到B點,在未有機會坐火箭以前,火車會是我最喜愛的一種過程。一節接一節,連綿,耐勞,負載能力高,似巨型蠶蟲沒頭沒腦在大地上爬;身上一圈圈的玻璃窗佯裝唬人的眼睛,看進去,裡頭又載滿由內往外看的無數乘客的眼睛。要載負的人和物太重太多了,這些蟲子始終沒法破蛹而飛,背棄了天上的浮雲而繼續在地上抓爬,添了分悲壯。
火車軌的形態也很好看。無數的H相連緊扣,吁吁吁吁⋯⋯一路喊下去,彷彿在替火車打氣,火車轟隆轟隆的回應,興沖沖的呼嘯劃過萬里路。從飛鳥的眼睛看來,鐵路大概又像大地滿身的疤痕,那是人類踐踏大地的足印,不過是鞋印兒換了樣,我們侵佔地球的罪證還是確鑿的。
最早的火車記憶是小時候跟母親坐直通車回鄉,在這些顛簸的旅程裡,我翻爛了起碼過百本大陸連環圖,同時看懂了簡體字。那是大陸還在用外匯券的年代,直通車也不如現在的明亮光鮮,顏色是發霉的軍綠,而且從不洗澡,一臉一身的灰垢。我們買的是硬坐票,坐位是名副其實的硬板凳,防火膠板做面,火車一邊搖,屁股跟著在凳面打磨,每隔一會兒得換一換坐姿的重心,歇歇發麻的那一塊股肉。車廂內的是撲鼻的汗味和尿臊,月台上罩一層看不見的臭霧--載牲口的火車剛走過了。我在城市長大,第一次看見豬就在羅湖關口的月台上。豬給關在木條籠子裡,裡頭黑漆,匆促間只看見依稀的豬鼻豬尾巴,和眼珠子的反光。我興奮得很,拼命扯母親的衣角:「豬呀!豬呀!」旁邊的農婦掩嘴,大概是笑,長這麼大了,怎麼連豬也沒見過。這豬的記憶極為深刻,以至後來讀Primo Levi的傳記,讀到他與六百萬猶太人被關進密籠貨運火車,一卡卡給送往死亡的終站,腦裡浮現的就是那些豬火車,只是裡頭的豬眼睛,換了人的眼睛,在那死亡籠罩的黑暗裡無力地閃爍。
最奇妙的火車經歷是3年前獨個兒從英國湖區上愛丁堡那段。臨行前隨手抓了Italo Calvino的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ler,後來在月台上等車掏出來看,第一章開首,主角也是一個人在月台上。那一刻我迷惑了,是我走進書里呢,還是我的故事本身是一本書?
火車和月台的意象,本來就很適合用來打比喻。林夕借王菲的口,就唱過:「邊走邊愛/ 人山人海/ 拿著車票微笑著等待/ 可我從未站在/ 關了燈的月台」。文學裡電影裡的月台和火車更是不勝枚數。火車的前進是歲月的飛逝,月台代表別離,中途站是過渡階段,交叉站是人生的轉捩點;出軌是對常規的偏離;相信人生得跟著預設的路軌走是宿命論;然後,任你四方八面的跑,也逃不出最後的終站,故有殊途同歸之說。
飛機是超人的,船是原始的,但坐在裡頭,都有被凝固在一個時空的感覺。大部份時候外頭只有渾然無垠的藍白綠,彷彿造了個最刻板的夢,用那被騙去的一段時間,交換一個新的落腳點。但火車的窗外風景,卻是每分每秒不忘告訴你,你是正在前進著。前方的排山倒海撲上來,於是你忙不迭把眼前的往後丟,山、樹、農田、湖泊、小屋⋯⋯抓住,拋掉,抓住,拋掉,是眼睛的一場雜耍。玩厭了拋接的遊戲,便沉沉睡去,夢境的漫遊還隱隱有一層轟隆轟隆托底。
坐不同的路線,窗外的風景也跟著變換。南方的樹油綠粗壯,北方的樹尖拔細葉;從倫敦北上格拉斯歌,是高地的矮山和乳牛綿羊;慕尼黑往柏林跑,有麥田山谷和煙囪工廠;由維也納南下到意大利靴子的鞋尖,是不斷的葡萄園和忽然冒出來的海岸線;台北到花蓮有青綠蔗田、七彩溫泉旅館招牌和風塵僕僕的機車。它們又往往預告了下一站會吃到什麼:看見水稻,有米飯吃了;果園的收穫用來做果醬、果派和果甫;那乾乾的黃是麥田吧,唔,啤酒在前方等著了。
對著車窗發呆久了,會漸漸生出錯覺:前方其實是空白一片的虛無,不過是一雙大手知道我要來了,敏捷地安插風景應酬應酬;然而這些佈景牛羊人樹山水是限量的,火車走過了,後面的得趕快收回來,挪上前頭用。是以有次看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的一個MTV,訝異得說不出話來--3分鐘多的錄像是定鏡無剪接的火車風景,窗外的樹、燈號、電線桿、隊道、小屋等經電腦合成,天衣無縫的隨音樂的節拍和旋律準時出現,音樂完了,火車也到站了。嘿,誰知呢,或者我每天遇上的人與事,也經過這樣的電腦合成。
火車再跑快一點,窗外的風景就不再是風景:那雙大手厭煩了,索性隨手一揮,把一切拖抹成粗粗幼幼的顏色橫條。雖然下一回我想坐磁浮火車(上海機場出市區那一段,30公里的路線不過8分鐘呢),那種在理論上其實會飛一點點的火車,真正期待的卻是在白髮掉盡之前,趕上那終於成真的銀河鐵路999--到有一天坐火車聽到的廣播是:「下一站是銀河。The next station is The Galaxy.」的時候,人間的風景,會不會也給拖抹得淡然?我們對於終站,是否可以更豁達?
060805
Subscribe to:
Posts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