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的字,209的打金檯
置不起老師傅的標準打金檯,唯有自己動手做,結果未做金工先做木工。留意背景:把檯放在那裡,潛意識是想把後面的紗簾燒掉--是印度房東配的廉宜貨,實在夠醜的,看著教人眼痛。
近來的生活是在三張桌子前兜轉:餓了在飯桌前吃喝,吃飽到打金檯勞動,手累了在書桌前讀書,未幾,肚子咕咕響,復又回到飯桌前去。
像這晚,夜闌人靜不能敲打,便刨明朝《天工開物》。真是極有趣的一本書!先看目錄,就笑了:農耕為第一章<乃粒第一>,治鐵銅與銼錐鋸鑿等工具入第十章<錘鍛第十>,造紙入第十三章<殺青第十三>,先吃飽再做工然後看書,先後次序不就與我的作息一樣麼?至於寫金銀銅鐵等原料的<五金第十四>排在後面,可見作者宋應星認為匠藝先於物料,這點極為認同。當然,無論什麼時代,吃食還是第一。他在序中也寫明白:「卷分前後,乃『貴五谷而賤金玉』之義。」人餓起來提不起鐵鎚,執鑊鏟的手還是起勁的。
翻自己有興趣的章節來看。<錘鍛第十>寫得生動之極,是我看過用字最傳神的打金工具書。引言第一句是「金木受攻而物象曲成」,打金治鐵本來就是與物料搏鬥嘛。寫船的鐵錨,是「重千鈞者系巨艦於狂淵」,對比的是針,「輕一羽者透繡紋於章服」。繼續往下看下,治鐵一篇,寫打金用的火要用火墨或鐵炭來燒,才夠熱,才能「取其火性內攻、焰不虛騰者」。「虛騰」二字用得真好,高溫的藍火焰確實是尖銳而堅定的。
寫造銼:先把純鋼燒紅,「入火退去健性」,這步驟正是annealing,即以高溫加熱金屬,讓分子重新排列整齊,回復延展性。平常用英文讀的打金入門技術,現在看文言文的,物理忽然變成短詩。
他形容銅是「氣腥而色美」,「氣腥」兩字形容得很準。其實不只銅器,小時候我就喜歡扒在鐵閘上聞那鐵鏽味,即使現在做金工打磨後,也習慣把指頭湊近鼻尖聞呀聞。覺得那味道說不出的特別,又很像不小心咬破嘴唇時滲入喉頭血的味道,看他這麼一寫,忽然明白了:銅鐵散出來的,正是那濃濁鮮明的血腥味。
寫著寫著,忽然迷惑:我這倒底是在打倉頡還是打金銀銅鐵?當中所須的雕琢與耐性可真是旗鼓相當,兩者一般辛苦,一般享受。埋首苦幹一輪,完成的無論滿不滿意,頸背同樣痠痛。
明朝<天工開物>--世界第一部技術百料全書。以公元年換算,這裡描繪的便是17世紀中國製造針線的工場。
100多年後法國的Diderot's Encyclopedia--18世紀的打金工作室。圖列的工具我們現在依然在用。
天工開物,那麼天工開不開襪?<乃服第二>一章連皮草也寫了,就是沒提過人人皆穿的襪子。難道宋大人自己著鞋唔著襪?
我的打金檯上插著大小銼子十來把,梳妝檯上立著新新舊舊的唇膏胭脂甲油也不下十數支。於是看製燕脂一章(他把胭脂喚作燕脂,大概是古名):以紅花汁及山榴花汁來熬製,聽起來好像煮甜品。剩下來的渣滓還可以用來畫畫。眼線呢?眉筆呢?沒有寫。但從前好像看過張愛玲還是誰的小說裡,女主角在戰亂時買不到化妝品,便用毛筆抹鍋底的煙跡來畫眉。說起煙跡,按《天工開物》的說法,原來古時的墨條就是用松木燒成松煙而成的。卻沒有解釋,墨盒為何永遠那麼臭?
此書其實謬誤甚多。例如他以為天鵝絨是採鷹腹和雁腋的毛織成,一幅布得殺上萬隻鳥,真是天真。最後一章<珠玉第十八>最離譜,他說珍珠是蚌「映月成胎」,凡圓月之夜,海床裡河床裡的蚌精統統會張開大口,吸那月光精華受孕成珠云云。不過此情景其實很艷,有天要寫情慾小說,可從這幕開始。
宋應星在序中寫了一句特別剌眼:「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於功名進取亳不相關也。」是勸有大志的文人別把時間浪費在他的閒書上。歷年來,多少窮酸秀才死在京途,朝中大官功名富貴如雲煙,倒是宋先生的書,不止有英、德、日文譯本,三百多年後的今天,還有人跑在旺角的上樓書店,買下中國社會出版社的簡體字版,扛到倫敦去半夜逐頁的翻,不能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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