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ober 30, 2008

失物的國度

既然要辦喜事,我媽把心一橫,乾脆把老家從頭到腳翻新重修。住了廿多年的屋子,忽然間一切推倒重來,全屋家當,大至一台梳化,小至一根針也得打包搬走。年頭我就有心理準備,這將是大興土木的一年,但當事到臨頭,還是吃不消。

好了好了,終於屋子裝修好了,家當搬回來了,妹妹嫁走了,也等裝修的那股化學味散得七七八八了,好不容易我再次搬回自己的房間裡。傢俬只是宜家貨色,但到底是自己挑的,看著還覺舒服;長大後看不順眼的牆紙圖案撕下了,粉牆刷上最清簡的米白色;而且不用再與妹妹同房,房間一人獨佔,佈置全按自已心意,就差沒有學白流蘇在牆上打幾個手印以示主權,噯,夫復何求?

但糟了,我老睡不著。就像洗過牙後,口腔裡還是那排牙齒,但舌頭和臉頰裡頭的肉總覺得陌生,老是反覆在牙齒上來回拖磨,好確認一下。其實床還是從前和妹妹一起睡的雙人床,枕頭和被單都是老舊的,但床由近門的這一角挪過去近窗的那一角,書枱書櫃衣櫥的方位也不同了,即使還在同一間房間裡,閤上眼要睡未睡之時,那隱隱感受到的氣氛的異樣,仍足夠教人輾轉反側。

感官於是格外敏感起來:閤上眼,鼻尖嗅到的都是陌生的氣味;窗外的風吹過頭髮皮膚的方向也不同了;夜行人聲、秒針的滴答、上層忽然響起的腳步聲...統統換了位置,才剛睡著,耳朵忽又不自覺直豎起來;難得打了個盹,驀然驚醒,眼前物換星移,彷如隔世,竟錐心地懷念起從前那滿牆書本搖搖欲墜的舊房間來。

那間消失了的舊房間是如此歷歷在目,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我總覺得它依舊存在,只是淡化成一個房間的影子,從真身那裡褪了出去,漂流到一個失物的國度。在那淡淡的角度裡,收留了一切我擁有過又失去了的舊物,像小時候抱著睡的布象、沾滿口水的毛毯、磨出破洞的羊毛手套.….隨歲月陸續有來,似有若無的一個重疊一個,像雪夜裡緩慢而安靜的飛絮,悄悄沉積,堆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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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tober 18, 2008

October 17, 2008

嫁妹

妹妹出閣,一家人辦喜事搞得人仰馬翻。前前後後的大事瑣事不在話下;還有一大堆親戚自遠方飛來,兩個人的事不僅擴張成兩家的事,更膨脹至兩地的事。

鍾馗嫁妹,率領眾小鬼齊齊出動,以報答恩人;我為嫁妹忙翻了天,也不過為報廿多年的姐妹情,責無旁貸。但自問沒有王熙鳳的興致和本事,一聽見「婚禮」兩個字頭都大起來,早早打定主意,專撿些歡喜的有趣的事來負責,其餘的賴皮撒手不管。

於是我為一對新人做起婚戒來。之前在倫敦的珠寶店打工,賣過不少婚戒,已覺諸多制肘;到自己親手設計時,更覺艱難。西方文化把婚戒的圓環喻為永恒的象徵;然而圓環也是一個箍,婚戒難免也是約束的象徵:既約束一對男女的心,也約束了打金匠的腦袋。

因為婚戒的功能,必然衍生一連串的條件:第一,舒服為先,要一輩子戴著也不手指痛;第二,不拘束行動,戴著能動能靜,往後的日子依然不必拘泥;第三是耐看,必得一輩子戴著看著也不厭。

然後我啞然失笑,說到底最骨節眼的難題在於「一輩子」這一環上;要一輩子戴著一隻戒指,和一輩子守著一個人一樣的難吧;婚戒要符合的條件,不也是維繫長期關係的基本條件麼?

於是在無數的花樣中徘徊兜轉後,我還是回到最最簡單的一個圓環上。然而又不能是隨隨便便的一個環,而是舒適耐看、比例合度、不輕浮不張揚之餘,還有很懾人很令人心悸的一點什麼;是最低調但也最核心的,把一個圓環的張力呈現出來的一點什麼。

大概因為我始終未找到那一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來,也因為打金功夫仍未到家,最後做出來的婚戒強差人意。幸好妹妹妹夫欣然收貨,也就暫且算數。然而這條考題既惱人,又吸引。婚戒之美,或許就在約束之美吧。限制的所在,也正是美感綻露的地方。自古到今幾乎每個打金匠也做過婚戒吧。大家在這丁點方寸的空間上,能築構出多少不同的風景呢?我想,在往後的路上,我總有機會倒回來再試答這條題目的。

扯遠了,說到底,我這個打金匠的最終身份還是新娘的大姊。戒指做得不好,但我祝願他倆在往後的日子裡,在必然的困難和限制之中,走到圓滿。

16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