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10, 2007

女兒身

體質的變化加上甲亢的藥,令我一下子水腫廿多磅。身腫臉腫手腫腳腫,頭髮掉了四分一,還要眼球鼓出,眼睛過敏總是紅紅的淚汪汪,整個人換了一個樣子。

原來的衣服統統穿不下,得重新添置,並費煞思量地左遮右掩。式樣纖細一點的鞋子都嫌緊,以前中指戴的戒指要退到尾指上。臉色加倍的黃,從前不上full makeup的我現在屈服,化妝小姐教我怎樣打眼影劃眼線讓眼瞼看來平伏一點,這些以前都不做的。

最初非常受不了。街上遇見熟人大家疑幻疑真:呃,妳是. . .?哎喲,認不出來呢!但每天在銅鑼灣上班避無可避,來回的路程教我誠惶誠恐,幾乎想用紙袋笠頭。道行未深,我無法處之泰然,這場病帶來的磨難,在皮相上遠比皮肉之苦難堪。身體每分每秒用最直截了當的語言提醒,我唔妥,我正在生病。

用了一段時間接受鏡裡的新目孔,安慰自己停藥後就可以瘦回來,同時慢慢接受即使病好眼睛也不一定能復原。這些時間,我常常想起兩年前暑假在伊斯坦堡洗土耳其浴的場面。

那天是和四個女友一起去的。早知道要肉帛相見,在更衣室裡大家還是不大自在。小心地把身體緊緊裹在大毛巾裡,我們推開一道厚重的大鐵門,走進石磚砌的圓拱型大澡堂。

熱霧撲臉而來。給蒸氣浣得濕重的日光,穿透三層樓高的天花上挖空的十來個星形圖案,把大廳中央的大理石台照成一塊明亮的大玉盤。盤上擺滿了一塊一塊的鮮肉,不同年紀的女人或臥或坐或伏,不同的姿勢裸露出不同形狀的閃閃濕亮的皮膚。

大廳邊沿有一格格用矮石牆隔開的地方,每格有冷水從青銅水龍頭流出,聚在方型石盆裡;全裸的女人用木勺舀冷水淋身,有的坐在板凳上修手甲腳甲,有的用髮油搓長髮,又用灰綠色的泥敷臉。

給包裹著的身體反而顯得礙眼。我們解開毛巾,笨手笨腳地挨上大理石台上。大家半開閤著眼睛。閤眼的時候微笑著去放鬆下來;半開著眼睛的時候去偷瞄身邊的人。

第一次看見這麼多樣不同年紀不同種族的女人的裸體。大部份是本土人,皮膚是敦煌飛天的泥金色;有的老得牙齒都沒有了,糾纏的鬈髮依然厚密,或盤頂,或披散身上;有的還戴累墜的金耳環,是他們傳統的式樣,千層寶塔的垂晃在耳珠下,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妃子。

她們的表情自在,祥和,看樣子大概隔天便來洗一洗,像森林裡的女神聚在水澤旁洗浴。她們的自在,讓我們覺得自己也是美麗的,漸漸習慣了,也能從容地躺下,大方地互相對看。

M是加藉法裔人,嬌小纖細,膚色在大理台上最白,幾乎透明,彷彿是一片被挖空了的剪紙花樣;C是西班牙混英國血,也是白種人的膚色,卻深了一號,不過還是如何日曬也黑不起來那種,混身淺棕雀班,狐狸似帶紅棕色的毛髮。

另一個M同樣是法裔人,大概是血統不同,且剛剛在海灘日曬過,膚色如橄欖油,一樣的矮小,卻豐滿性感得多。希臘的N更黝黑,在我們看來和本地人差不多,腰間紋了魚鱗圖案,一片片貼珠片似排到腋下,像一條有腳的美人魚。

我是唯一的亞洲代表。她們盯著我打量,M說,原來妳的皮膚真是黃色的。我笑,當然咯,黃種人嘛。C說,原來是這種黃,跟日本人和中東人的又不一樣,很好看。我失笑。中國女生總嫌自己不夠白,在這裡廣東黃皮膚忽然獨一無二,升價十倍,那些美白產品原來白用了。

石台旁邊圍著五六個裸著上身,只穿內褲,為客人擦身的老婦人。有一個極瘦,乾成一棵枯樹的模樣,手上拉一幅長條薄綿布,浸了皂水搓揉,肥皂泡源源不絕地冒出。另一個壯胖的,有下了蛋的母雞的霸氣,用眉眼吩咐排隊的人躺過來,左手像把肉按在砧板上一樣壓著那人的背,右手用肥皂布使勁地擦,一對過熟木瓜似的乳房在腰間搖晃,教人擔心一不小心會打痛她身前的人。躺著的女人看起來原本一點不骯,卻給她由頂至腫擦出一身的泥垢。手起布落幾下,老婦拍拍女人的屁股,著她去洗冷水,又喚下一個過來。女人在冷水下搖動身體,新洗出來的皮膚潔淨光鮮,如蛻過一層皮。

我們笑嘻嘻排隊等擦身。我真喜歡這個地方。一下子我們看盡深淺不同的皮膚,有的繃緊光滑,有的鬆弛軟垂,上面有斑點、疤痕、胎記、肉瘤、或濃或疏的毛髮;上百對不同形狀的乳房、腋窩、腰臀、肚臍、下體、腳板。無論是頸背的彎曲度、手腳的長短,毛髮的質地顏色,骨骼的比例,脂肪的分佈,沒有一個身體是相同的。但又沒有一個不是一樣。

輪到我給擦身。我如俎上肉任她擺佈,心情卻很輕快。那一刻妳覺得自己全盤接受了思想寄居著的那個肉體,對它無怨無嗔無慾無求。身體在社會裡代表一連串答不完的選擇題。在女人身上尤其嚴苛,總有人教育妳該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小時候母親迫妳穿公主裙,那頸上的一圈硬邦邦的廉價蕾斯令妳要把頸伸得直直;在女校讀書要跪在教台上,給訓導老師量度裙腳的長短。然後長大了,妳要決定拔不拔眉毛、穿高根還是平底鞋、露不露腳趾、領口可以有幾低、唇膏指甲可以塗多紅,或者多黑;用棉條或衛生巾、用避孕套或吃避孕丸、乳房子宮卵巢如果長了瘤該割還是不割、生孩子要順產還是開刀⋯⋯種種選擇關乎妳是哪一種類型的女人,乖還是不乖,給欣賞還是被蔑視,彷彿邁向幸福的道路全視乎妳如何在連串的交叉點之間左轉右拐。

於是女兒身忽貴忽賤,尊貴起來有無數道德的教條將之束成昂貴的洋娃娃;賤起來我們是美容院整容所或者婦科醫生桌上的鮮肉,給這裡加那裡減,切開這裡縫合那裡;得走過最血腥的關卡才能走上被供奉的神檯。

但在浴場裡對無數個自身的觀察,卻能把被折枝的樹重新種回泥土地裡。我記得那天從浴場走出來,我比任何時候更自覺自己是一個女人。這幾個月來走在銅鑼灣舖天蓋地的廣告牌之中,我不斷失守又重新努力,去記憶這種堅定的感覺:無論身體變成什麼形狀,我還是我自己,能和所有的女人一樣,從容地躺在那盤大理石台上,拈花而笑,不卑也不亢。

16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hey:)i am a stranger who've been reading your blog for sometimes now. same as you, i was studying in london and am now still hanging around town. just want to send you my regards. hope you get well soon. take care.

Anonymous said...

太奇怪了
你回來了

Anonymous said...

你寫在土耳其澡堂的感受,讓我想起多年前
初夏在日本澡堂的日子,十分十分懷念,
那身體以及存在的輕盈。
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

208/209 said...

208: Hi Stranger, thanks for your greeting. And please tell London that I do miss him, indeed.

209: 郭言,可不是!

208: 寧,始終未試過日本澡堂。聽友人說起伊豆的溫泉旅,羡莫不已。喜歡看人洗完澡緋紅的臉色。又想像他們的浴袍是薄綿布,包著輕盈了的身體,可以輕輕吟唱的心情。

Anonymous said...

很久沒聯絡,只是料不到你回來了。本來有人託我找你寫一個倫敦或歐洲書店的專題,看來你現在一定沒空了。好好保重身體。
PC

Anonymous said...

病係上天對你既一種考驗,需要勇氣去面對.
不過你可從中得到一些體會/領悟,係以前既你唔會知道! 祝你早日康復!

P.S. 真正的朋友不會在意你的外在皮相,所以不要太介懷

208/209 said...

208: PC, 謝謝介紹和關心. 回來後雜務繁多, blog都少寫了, 暫時接不了額外的工作, 不過先謝過了.

209: anonymous, 謝謝關心!(從你的口吻好像有點知道你是誰, ....又或點錯相?)

Anonymous said...

208/209,多些休息及保持心情輕鬆應該是對所有病的萬靈丹吧! 這裡有很多妳的忠實讀者會為妳用念力對抗陰霾,Get Well Soon!

愛躲林 said...

這篇好看!
我也在美國泡過全裸的溫泉--還要有男有女。
我也是從左遮右掩,到豁然開朗。
或許,接受自己的身體,就是接受自己的第一步。

Anonymous said...

To: Mushroom,

我係路過架,你一定唔識我
只想講一些說話鼓勵下你 :)

係人地度link入黎你度,所以冇打名...

Anonymous said...

你好,我也是甲亢患者,身體像在跟我猜玫,體重五十十五二十的俯衝再噴射。可幸吃了四個月藥甲狀腺素就穩定下來,現在差不多恢復到老樣子,希望大半年後停藥。這病讓我醒覺要多關心自己的身體,多與她聊天和玩耍,討厭運動的我也開始去CCDC了。你的病情想必比我嚴重,請保重啊,這病源自壓力,最要緊是放鬆心情。

208/209 said...

208: Kitty, 謝謝!其實,還能不學乖嗎? 睡眠時間是以前的一倍了.

209: 白巫,可不可以另創一派溫泉心理治療? 喂,諗諗佢哩.

208: anonymous,不打緊,一樣歡迎.

209: P, 謝謝! 我的藥也吃了扒四個月左右,病情已有好轉,就是副作用多. 建議也試試中藥,吃了一個月感覺很好.慢慢可以徹底調理身體,根治病根,那麼藥停了也不怕復發(妳大概知道單吃西藥,停藥後復發率高達五成吧.要小心!)祝好,保重!

Anonymous said...

別理群眾壓力,釋放自己, 記情於別的事情上。

208/209 said...

208: Galaxy,都知道的.謝謝!

Anonymous said...

很美很美的文章
心領神會

208/209 said...

208: Shine,愛我們的身體,莫失莫忘,芳齡永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