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18, 2006

天工開物

i-love-my-workbench!(s)
208的字,209的打金檯
置不起老師傅的標準打金檯,唯有自己動手做,結果未做金工先做木工。留意背景:把檯放在那裡,潛意識是想把後面的紗簾燒掉--是印度房東配的廉宜貨,實在夠醜的,看著教人眼痛。

近來的生活是在三張桌子前兜轉:餓了在飯桌前吃喝,吃飽到打金檯勞動,手累了在書桌前讀書,未幾,肚子咕咕響,復又回到飯桌前去。

像這晚,夜闌人靜不能敲打,便刨明朝《天工開物》。真是極有趣的一本書!先看目錄,就笑了:農耕為第一章<乃粒第一>,治鐵銅與銼錐鋸鑿等工具入第十章<錘鍛第十>,造紙入第十三章<殺青第十三>,先吃飽再做工然後看書,先後次序不就與我的作息一樣麼?至於寫金銀銅鐵等原料的<五金第十四>排在後面,可見作者宋應星認為匠藝先於物料,這點極為認同。當然,無論什麼時代,吃食還是第一。他在序中也寫明白:「卷分前後,乃『貴五谷而賤金玉』之義。」人餓起來提不起鐵鎚,執鑊鏟的手還是起勁的。

翻自己有興趣的章節來看。<錘鍛第十>寫得生動之極,是我看過用字最傳神的打金工具書。引言第一句是「金木受攻而物象曲成」,打金治鐵本來就是與物料搏鬥嘛。寫船的鐵錨,是「重千鈞者系巨艦於狂淵」,對比的是針,「輕一羽者透繡紋於章服」。繼續往下看下,治鐵一篇,寫打金用的火要用火墨或鐵炭來燒,才夠熱,才能「取其火性內攻、焰不虛騰者」。「虛騰」二字用得真好,高溫的藍火焰確實是尖銳而堅定的。

寫造銼:先把純鋼燒紅,「入火退去健性」,這步驟正是annealing,即以高溫加熱金屬,讓分子重新排列整齊,回復延展性。平常用英文讀的打金入門技術,現在看文言文的,物理忽然變成短詩。

他形容銅是「氣腥而色美」,「氣腥」兩字形容得很準。其實不只銅器,小時候我就喜歡扒在鐵閘上聞那鐵鏽味,即使現在做金工打磨後,也習慣把指頭湊近鼻尖聞呀聞。覺得那味道說不出的特別,又很像不小心咬破嘴唇時滲入喉頭血的味道,看他這麼一寫,忽然明白了:銅鐵散出來的,正是那濃濁鮮明的血腥味。

寫著寫著,忽然迷惑:我這倒底是在打倉頡還是打金銀銅鐵?當中所須的雕琢與耐性可真是旗鼓相當,兩者一般辛苦,一般享受。埋首苦幹一輪,完成的無論滿不滿意,頸背同樣痠痛。

tienkungkaiwu.s
明朝<天工開物>--世界第一部技術百料全書。以公元年換算,這裡描繪的便是17世紀中國製造針線的工場。
diderot.s
100多年後法國的Diderot's Encyclopedia--18世紀的打金工作室。圖列的工具我們現在依然在用。

天工開物,那麼天工開不開襪?<乃服第二>一章連皮草也寫了,就是沒提過人人皆穿的襪子。難道宋大人自己著鞋唔著襪?

我的打金檯上插著大小銼子十來把,梳妝檯上立著新新舊舊的唇膏胭脂甲油也不下十數支。於是看製燕脂一章(他把胭脂喚作燕脂,大概是古名):以紅花汁及山榴花汁來熬製,聽起來好像煮甜品。剩下來的渣滓還可以用來畫畫。眼線呢?眉筆呢?沒有寫。但從前好像看過張愛玲還是誰的小說裡,女主角在戰亂時買不到化妝品,便用毛筆抹鍋底的煙跡來畫眉。說起煙跡,按《天工開物》的說法,原來古時的墨條就是用松木燒成松煙而成的。卻沒有解釋,墨盒為何永遠那麼臭?

此書其實謬誤甚多。例如他以為天鵝絨是採鷹腹和雁腋的毛織成,一幅布得殺上萬隻鳥,真是天真。最後一章<珠玉第十八>最離譜,他說珍珠是蚌「映月成胎」,凡圓月之夜,海床裡河床裡的蚌精統統會張開大口,吸那月光精華受孕成珠云云。不過此情景其實很艷,有天要寫情慾小說,可從這幕開始。

宋應星在序中寫了一句特別剌眼:「丐大業文人棄擲案頭,此書於功名進取亳不相關也。」是勸有大志的文人別把時間浪費在他的閒書上。歷年來,多少窮酸秀才死在京途,朝中大官功名富貴如雲煙,倒是宋先生的書,不止有英、德、日文譯本,三百多年後的今天,還有人跑在旺角的上樓書店,買下中國社會出版社的簡體字版,扛到倫敦去半夜逐頁的翻,不能釋手。

1302-170206

11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把胭脂喚作燕脂,大概是古名

我猜這是近音字相借。戰國時的燕國,「燕」唸成「煙」,因此「胭脂」喚作「燕脂」其實讀法一樣。

Anonymous said...

手作勞動,要耐心、要遲緩、也要決心、要穩定。

實在,是做人的訓練。


要記得吃得好一點。

208/209 said...

208: Sam, 日出國工場!最喜歡人體模型工場那篇,至於川久保,更不必說了。

209: 華利,本來我也是這樣想,但胭脂這東西想來應該年代久遠,大概早於戰國吧。

208: 晨,不就是嘛,正是我手執銼磨練金銀,金銀執銼磨練我。妳說的四種我都沒有,且看要磨多久才磨出個樣子來。

倉海君 said...

據今人考證,燕脂由張騫從西域引入,詳見:http://211.147.225.32/gate/big5/www.bmy.com.cn/history/htdocs/XXLR1.ASP?ID=5422

但我認為來源可追溯到商代,因為《呂氏春秋.用眾》高誘注云:「紂作胡粉」;而《釋名》云:「胡粉,胡,餬也,脂和以塗面也。」可見胡粉即燕脂之類,但製法可能不同。燕脂、胭脂,同音通假,本無不同,亦不必分先後今古。漢以前只叫「粉」,應無「燕脂」之名。

另外,你那本是簡體字版嗎?我家中的是世界書局所印。看古文,始終是繁體較有美感。

熊一豆 said...

墨盒這個鬼東西是怎麼弄出來的呢?在記憶的抽屜裏,它跟小學男生跑了一身臭汗的爛球鞋排排坐。

也記得有小學同學提過,要加白蘭地驅味兒。

不過,自己磨的墨倒是挺好聞的,說墨香,也是有理。每年總有一兩次心血來潮,磨墨寫字。喜磨墨,甚於寫。

墨盒臭,可能是把它封閉了。

208/209 said...

208: 倉海君,我們上網查過,一般皆如你所說,燕脂為張騫由西域帶來中土。但是否可追溯到商代,則有待查證。

209: 你說呂氏春秋提及胡粉,其實天工開物也有寫:<五金第十四> 「凡造胡粉,每鉛百斤,熔化,削成薄片,⋯⋯(製法不贅),其質入丹青,則白不減。擦婦人頰,能使本色轉青。胡粉投入炭爐中,仍還熔化為鉛,所謂色盡歸皂。」從這看來,胡粉就是鉛粉,而從前的顏料和化妝品都是含鉛的。

208: 呂氏寫「脂和以塗面也」,也就是把胡粉混和胭脂,讓色彩更持久均勻。但當時混鉛的脂粉大概還是中土配方,所以後來張騫帶進來的才會以「燕」字區分吧。

209: 又,從小看中文書都是一半繁,一半簡,看慣了,也就順眼。這本中國社會出版社的編排也很不錯,扮古書的格局。不過簡體字版的古書最不好的是,編輯的譯註多帶強烈意識形態,看起來很刺眼。

208: Male, don't worry, there is a 60w table lamp mounted on the left hand side.

209: And of course, that camera cost us a fortune!

208: 熊一豆,想起來,我們是從來未磨過墨呢!其實香港長大的七字頭,大概都是用日本的「書道用液」來交毛筆字功課啦。不過,哈!想不到讀男女校和女校的,在嗅覺的記憶上也有差別,果然印象中的我們的中小學都沒有男生的臭汗味呢。

209: 書櫃裡是有一盒墨條和硯台,都是父母到徽州旅行買回來的紀念品,光滑乾身,還未(也不懂)開光。不過即使是那條墨條,乾乾的聞,也是微香的。

208: 封著的液體會發臭,大概是含有機成份吧。難道難道現代的墨水仍含有機物質?是不是還是用木燒的呢?燒成的煙跡還會腐壞嗎?真搞不懂。

Anonymous said...

我有個好朋友也在家裡自置了一張打金檯,每天很幸福地敲敲打打,可惜近來身體有點毛病暫時不能勞動。你這張相讓我極想念她,好像那個位置就在等待著一個虔誠的勞動者。

又及,打金好。北島也曾打鐵打了五年多,從打鐵中又悟出詩意。所有創造的原理,皆與此同。

很高興看見你一步步往自己的夢想前進。

208/209 said...

208: 寧,妳說「那個位置就在等待著一個虔誠的勞動者」。說真的,打金檯有時也像神檯,上下散發著工具本身的聖潔,即使撕一角小小的沙紙,用起來感覺還是對它必恭必敬的。

209: 哈是嗎,北島曾打鐵嗎?打過鐵的人寫詩,讀起來可會份外亮響擲地有聲?他可有寫過關於打鐵的詩嗎?

208: 又,生於這打倉頡多於寫字的年代,有時提著一管筆,竟比提鐵槌還要重。

joey# said...

唏,偶爾知道了這裡,一看,就一直有看了,嘻嘻,寫多一點啦,每次看完都在等你的新作呢!

看過你的天工開物,弄得我也想找來看看,不過香港的大書店三聯竟然沒有一本,只找到董啟章的同名新書...

208/209 said...

208: joey,寫多了,就不好看了。

209: 我們手上那本在旺角梅馨書局買的,上下冊共68港元,印刷精美,能看簡體字的話是很不錯的。

208: male,2盞60W打在白花花的銀子上,不怕雪盲喲?太光會眼痛的。

bookartslover said...

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