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il 29, 2005

Slices of Death

lee-miller
Self-portrait/by Lee Miller, NY, 1932
from Lee Miller Official Website: http://www.leemiller.co.uk

她本來,不過是一張被擺在鎂光燈下的漂亮臉孔,給鏡頭描準,任攝影師播弄塑造,然後被刊登在美國版Vogue裡,與大部份年輕貌美的模特兒一樣,沒有身份,沒有名字,供人茶餘飯後翻閱幾年,老去。

但她畢竟比其他模特兒多出一點靈魂。1929年,才22歲的她隻身飄洋渡海,來到歐洲唸美術,立志成為畫家 (於一個20年代的單身女子來說,大概與哥倫布的遠征沒什麼分別)。但命運把她推得更遠,領她到巴黎遇上Man Ray,成為他的助手及情人。於是她從鎂光燈下走進黑房,執起本來指向她的鏡頭,反轉,指向世界。她照樣成為別人的情人、妻子及母親,但此外還是Vogue的攝影師、歐美文藝圈中的一個人物,以及二戰中唯一的女戰地攝影記者。

看Lee Miller的攝影展是很窒息疲累的--一切太濃縮了。一個女人的七十年被壓縮成一個小小的展覽室,以及印在牆壁上的一串年表。而這個圍攏她的大框子裡,還嵌著一個個她圍攏別人的小框子:由集中營裡的無名屍體,戰時在後方支緩的女工,到當時已成名的Piccaso、Cocteau、Miro、Magritte、T.S. Elliot ⋯⋯在熙來攘往的軌道上,她與他們的生命線打上十字,她由是提著相機從他們的人生割下一個個切面,定格,壓縮,鑲進相框裡。她的一本傳記裡,嵌著過百人的傳記。

這些黑色的白色的人物,各自在小框子裡呼吸活動;他們的氣味聲音思想,又在大框子裡流動迴轉。有的望向鏡頭,有的背著、坐著、走著、笑著、想著。被拍下前一刻大概各有各的喜樂哀樂,然後鎂光燈一閃而過,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生命,為下一刻的希望煩愁,聚合離散而奔波;卻萬萬想不到,這一下定格概括了自己一生,為多年後瞻仰他們的人,引來無窮想像。

這房間,才是真正的墓塚。

Lee Miller: Portraits
03 Feb -30 May 2005 at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280405

April 27, 2005

狐狸先生幾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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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去墳場。

上星期看Time Out提起過就想去看看,到今天才騰得出空檔。一早卻下毛毛雨,正咕噥著這天氣去墳場太淒美了吧不如改期,下午突然大刺刺地放晴起來。如生老病死,總是來去突然。

Kensal Green Cemetery在倫敦西面,典型的西式立碑墳場,屬有點歷史和排場的公墓,據說葬了佐治三世的孩子,和幾個只有英國人才知道的文人。墳場比相像中散亂破舊,但因為艷陽的緣故,走著不覺詭異,倒是生氣勃勃:四周花香樹綠風和,還有松鼠喜鵲飛蟲穿梭,下過雨的路黏了一地櫻桃落英,感覺和在公園散步相彷--就是多了些大石頭。

真是挺熱鬧的。上千塊墓碑肩摩踵接,一塊緊挨一塊,親熱得很,擠擁程度媲美周日下午的Oxford Street或彌敦道。地底世界大概也有人滿之患,訪客只入境,不出境,越遲來的所佔得的墓碑也就越小,最後只好更改入境條例,新移民只能入住靈堂,每人派一個四方盒子了事。幸好人死後脾氣也好起來,都靜靜躺著,各不相干,不怕左邊投訴右邊的雜草長了過來,右邊抱怨左邊的偷吃供品。也有較浪漫的權宜之計:不立碑石,改種樹,一棵就是一座碑,樹底插一個小牌匾標示名字生忌死期,嘉露彼得喬治瑪格烈特⋯⋯統統成了樹的品名。

墓碑款式雖多,來來去去不離幾個大樣。有簡約的石方,也有華麗舖張的雕琢刻鏤,有錢的還立石像。閘門附近的大墓就立著一個殘損的天使,雖未折翼,卻一臉疲憊。也難怪,一生出來就被凝住了,只能永遠忠誠地為創造它的人祝禱,為誰風露立中宵。表情看來悲憫--是我看著它覺得悲憫。比起來,還是我們的紙紮公仔,來得爽快實務轟烈。

墓碑和墓園其實是絕對地反個人主義的。碑上寫著男的女的名字,都是以爸爸媽媽公公婆婆兒子女兒的名號而被紀念著,生前的性格喜好經歷一概不提。當然,立碑也像在報紙登啟事,每方吋都得算錢,左省右省最後只有剩下人際關係省卻不了。否則日後還有誰來掃墓?也有不少夫婦是合葬的,彷彿他們對對生前都相親相愛,從不吵嘴、糾纏、怨懟、搞婚外情。相對了一輩子,死後還得擠在一起,不覺幸福,倒是有點壓迫感。其實花那麼多功夫開園建墓立碑,又雕石又刻字幹麼呢?死人又看不到。噢,是我傻了,墓園,從來是為生人而建的。

雜草叢中忽然有東西閃過,是狐狸!這是我第二次在倫敦看見狐狸(別問我怎麼倫敦會有狐狸,總之我就是見過,或者願意相信我見過)。故事裡的狐狸都有靈性,第一次出現的預兆我後來終於明白,這次再見不知想告訴我什麼?我還未來得及問狐狸先生一句「幾多點?」,狐狸先生尾巴一搖就竄走,芳蹤杳然。時間嘛,不問而知,當然是絕不等人的。匆匆來,匆匆去,「他朝君體也相同」,我又何必巴巴的跑來看墓園?所以我轉身離去,趁著它終於找上我之前,好好去曬每一天的太陽。

260405

April 25, 2005

四月連環套

四月
被三和五卡住,呆滯,點一根煙,
吞雲吐霧;


被無辜挾持,榨取,吐出蠶絲,
將大氣結繭;

大氣
透不過氣來,掙扎,放出冷風作機杼,
編紡飛鳥四出求救;

飛鳥
尋不著收信的人,迷路,不等夏天,
就死了心;


不得動彈,僵化,泵不走回憶,
忘不了四月。

240405

April 23, 2005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

Radiohead主音Thom Yorke在OK Computer一碟後,陷入抑鬱狀態。他的好友Michael Stipe(REM主音)教他每當情緒跌入黑洞時,就心裡反覆唸著:I'm not here and this isn't happening。Thom Yorke於是寫了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6分鐘裡喃嘸般反覆唱吟的,就是這句隱身的咒語。

古今中外關於隱身術的人物故事何其多,由神仙施法,咒語,藥水藥丸,到隱身鞋帽袍子披肩,一隱身便有故事。最可愛的隱身是《愛麗斯夢遊仙境》裡的赤郡貓,由頂自踵地現身,再由踵至頂隱去,最先浮現的是微笑的大嘴巴,最後消失的也是這招牌式的微笑。彷彿在展示最高明的社交手腕:出場引人注目,離場芳蹤杳杳,而且不遲不早,就在別人想抓而抓不住的那一下落空中,烙下印象。

鬼魂大多懂得隱身,或者根本是透明的,代表一種來去無蹤的自如。凡人心裡羡慕,偶然獲得了,先歡喜一陣,或四出搗亂作惡,或企圖達成平日如不了的願,但最後往往悲劇收場,因為新鮮過後,都受不了自人間消失的徹底孤寂。我們想盡辦法爭取別人重視,卻又渴望無人干擾的自由瀟灑。隱身故事說來說去的,底裡是這層矛盾。

其實關雲長當年刮骨療傷,不放麻藥依然笑談風生,何嘗不是種精神上的隱身術?古希臘一些哲學派系提倡ataraxia的概念,講究的就是一種不為世所動,完全漠視物質環境的精神狀態。有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真隱,其實是隱於心吧。人躲到天腳底,躲不過的最後還是自己。


How To Disappear Completely
/Radiohead

That man, that's not me
I go where I please
I walk through walls
I float down the Liffey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In a little while
I'll be gone
The moment's already passed
Yeah, it's gone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Strobe lights and blown speakers
Fireworks and hurricanes

I'm not here
This isn't happening
I'm not here, I'm not here....

220405

April 22, 2005

造人

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工匠在打鐵。

是老師傅了,也不畫圖則,隨心裁一塊材料下來,拈拈重量大小質地,心裡有個大約,抬手就敲打起來。

尖銳的,用銼磨鈍;悍硬的,用高熱退軟;平的拗彎,彎的錘平,起伏的磨光滑,光滑的用腐液銷蝕,把完整的鋸開,把不相干的焊接⋯⋯一案頭齊全工具,任你再冥頑,鎚、鉗、鑽、鋸、銼、釘、鑿,總有整治的法門。

出錯的,受不了斷裂掉的,隨手一丟,不見天日;捱過去的,成材的,被捧上檯盤,人見人讚,領盡風騷。看厭了,有新主意了,又造一件,換上,舊的棄之敝履。

造手工的人往往浸沉於造物的快樂,孜孜不倦,竟渾忘頭頂的鐵鎚,正也無聲地錘打自己,而且同樣隨心所欲,手下半點不留情。

210405

April 21, 2005

布象

凌晨3時,一隻花布象來到我窗前,用象鼻輕敲玻璃。

夜黑,風冷,我連忙開窗把牠抱進來。「痛⋯⋯」牠呻吟,圓眼睛眯成一條縫,大耳朵都張不開來。

「怎麼啦?」我輕掃牠的背,有點心痛。

「肚裡的棉花⋯⋯有根針⋯⋯」牠的象鼻神經質地蜷曲,身上的花紋彷彿全被漂褪了。

我於是用挑針小心翼翼地挑開牠肚皮上的縫線,探手進去找針。

「嗚⋯痛⋯痛⋯⋯」象鼻不由自主地抽搐,「找不到的⋯這樣⋯把棉花⋯抽出來吧⋯⋯」

我試著抽走一團棉花,軟軟的,什麼也沒有;再抽,還是找不著。

「再抽吧⋯⋯」

「可是再抽就光啦!」我著急。

「抽吧⋯⋯求求你⋯⋯」

我硬起心腸,繼續把棉花自牠肚子裡抽走。一團,一團,一團,針找不到,布象卻乾癟下去。

最後,布象攤成一個扁扁的布袋,嘆氣:「吁,這好多了⋯⋯」然後閉上眼睛,鼻子耳朵尾巴四肢釋懷地躺下。夜風,揚起一地棉絮,團轉。我呆坐著,指尖緩緩地撫平牠身上的皺紋。在找到針之前,或許,這樣對牠比較好。

210405

更正啟示

208: 我倆謹為上篇文章《少年》中,以「四月倫敦」形容惡劣心情的謬誤鄭重致歉。

209: 四哥,你的脾氣是飄忽了點,但也有極可愛的時候,像今天。

208: 為酬謝你送給我們一下午的日曬,以及一湖Hype Park風景,在此送上響吻一個。

209: 買一送一,兩個。

200405

April 20, 2005

少年

愛麗斯坐在咖啡館,心情惡劣如四月倫敦。

就在眼睛漸漸發熱,眼角汪著的淺灘快要溢出的時候,一個少年走前。「我可以坐下嗎?」

愛麗斯連忙別轉頭印一印眼角,心裡咕噥,要搭訕也不挑挑時候。抬頭只見少年的一管鼻子筆直如雕像,愛麗斯呆一呆,好眼熟!一時來不及想,唯有聳聳肩,「隨便。」

少年坐下來,一臉石膏像的蒼白,不喝咖啡,也不說話,就只靜靜盯著愛麗斯。愛麗斯知道自己雙眼大概腫得可以,越發不自在,正想說些什麼,男孩開口:

「你,又把我忘記了。」

愛麗斯心裡發笑,噯,生得眉清目秀,不等於就可以故作文藝。正想說點什麼聰明話,嘲笑一下,男孩又說:

「有個玩意,每次你不快樂,我就作給你看。已無數次了,你又忘記嗎?」

愛麗斯揚一揚眉,不作聲:我且看你這場戲怎演下去。男孩指著咖啡店櫃檯上的一籃生果:

「不動一根手指,我可以把那隻最鮮綠油亮的青蘋果,化成一灘水。」

愛麗斯差點笑了出來,咬著唇,斜眼瞄著那隻蘋果。五分鐘,十分鐘,蘋果紋風不動,連買的人也沒有一個。

男孩拍拍她的手背,離座。愛麗斯心想,不是吧,正想問他搞什麼鬼。一別轉頭,他一身黑色的背影,迅間潛入她腦裡搜索翻尋,找著一些模糊隱約的印象,對扣,重疊。

啊,她這才想起來,她與他,有一生一世的盟約。他的名字,叫時間。

200405

輪迴

他把皮球拋給我 我閃失了
因為我在給另一個他拋皮球

他閃失了
因為他正給另一個她拋皮球

她閃失了
因為她根本不想要皮球
並拍拍我的膊頭 問
我們為什麼一定得拋皮球?

拋皮球 落得一地愁
不如一起放下屠刀 撒手
涅盤就在彼岸的盡頭
那裡沒有欲求 更沒有皮球

190405

April 18, 2005

叉燒飯

一開始,我不過是想吃一碗魚蛋粉。

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大不了,但要找一碗噴香滾熱,魚蛋爽河粉滑,也講機緣。

剛好走到街口一間新張的粉麵檔,光潔明亮香氣蒸騰,便進去一試。「伙計,唔該一碗魚蛋粉!」

大廚親自走出來,一臉誠懇,對我說:「魚蛋粉太普通了,你看起來這麼餓,我想親自為你煮一碟完美的叉燒飯。」

叮一聲,我的腦裡出現了一碟光采鮮艷的叉燒飯,在畫面中央誘人地旋轉。我吞一吞口水,好吸引,便跟著大廚入廚。完全把以前立下的,永遠放棄叉燒飯的決心丟到爪洼國去。

廚房裡什麼都準備好了,鍋正熱,水正滾,蔥花鼓油糖醋鹽一應俱全。我也洗乾淨手綁上圍裙準備幫手。

兩個人呆了一陣。

廚房裡根本沒有人懂得煮叉燒飯,甚至,沒有人知道叉燒飯其實是什麼一回事。

噯!不試試看,誰知道呢?於是我們又笑了,起勁地煮起叉燒飯來。

結果嘛,不難想像。對著爛攤子,大廚哭了,我也哭了。

我說:「其實我不過是想吃一碗魚蛋粉,為何搞得這麼複雜?」

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原來我根本不懂得煮東西。」

不如回到魚蛋粉,重頭開始?但鍋已焦了,碟也砸了,單是收拾廚房就夠筋疲力盡。

於是我解下圍裙,又回到街上。雖然軟扒扒的胃已經搞不清楚還餓不餓,但我還是微笑著,心裡感激,曾經有一個大廚,真心想給我煮一碟叉燒飯。

180405

不得了

風一吹過毛孔仍會收縮

跳進水裡仍懂得浮起划水踢腳呼出氣泡

添一件白棉背心便馬上狂想夏天

咬一口士多啤朵味蕾便嘻哈傻笑

一晚聽第三十七次<歡樂今宵>仍會不規律的心跳

我是這麼的幸福

幸福得不得了 不得了 不得了

170405

April 17, 2005

乾掉一小杯92年的Macallan後,她決定潛進記憶的森林,尋找那所中央密室。

她把頭髮挽成結實的髻,緊咬牙關,一口氣穿越荊棘的叢林,翻過冰封的雪嶺,橫渡濃稠的沼澤。一些影像如鬼樹的爪手拉扯她的頭髮衣角,在身上劃出血線;一些聲音如盤繞迴飛的禿鷹群,在頭頂虎視眈眈;一些氣味如吹不散的厚重濃霧,把前路和方向淹沒。但她沒有停下來,握著拳頭,漠視四周,只顧向前走,向前走。

終於她來到那所藏於森林最中央的密室,用盡最後的氣力把石門推開。小小的密室裡空無一物,只有一格嵌在石牆上的燈掣。只要把燈掣扳下,她心裡清楚,一切就會熄滅,從此夜夜安眠。她於是伸出手指,勾住那小小的扳扣。

良久,良久,良久,她都下不了手。最後她默然地退出密室,關上石門,沿著原路離開森林。留下一盞閃爍但和暖的暗燈,雖然每天消耗她一點能量,卻堅定地照亮無人地帶中最柔軟的一角。

160405

給沒有名字的路人甲

你我相遇
於去年夏天我在海灘上敲穿你的頭

你我重逢
於今年春天我在浴室裡撞腫自己的後腦

喂,一痛抵一痛,即使你已不痛不癢
也算是還了給你
命中註定 不拖不欠

160405

April 15, 2005

當容量快要爆滿
我把自己對摺一次
在夾縫裡藏起
一路撿拾來的一切

對摺一次 裡面有
一夜的星星 一陣風 一道橋 一串留言

再對摺一次
甜的眼睛 鹹的耳朵 結冰的氣味 蒸發了的撫摸

再對摺一次
你的羽毛 我的風 你的堅持 我的麻木 你的放肆 我的自由

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再對摺

這便是宇宙指派給我的摺疊練習
超越萬物不能對摺6次以上的物理極限
訓練自己緊縮成容得下一切的無限 直至

摺痕與身上的皺紋等量的一天
逐一翻出來 抖掉灰塵
每一件
換一個微笑

140405

April 11, 2005

形而上日式玉子燒

多年前,為著一個嗜吃蛋的人,我學會一種很複雜的煮蛋方法--日式玉子燒,喏,就是玉子壽司上面那片厚蛋。

別少看那片蛋。玉子壽司在壽司迴旋帶上屬便宜的下品,但在高級日本餐廳裡,至少要學師滿7年的師傅,方有資格煮它來奉客。說穿了做法其實不難,但心思、巧手、耐性、手神、經驗,缺一不可。

那年夏天,我賦閒在家,幾乎每天也試著煮一次。由焦黑的、潰不成形的、太鹹的、太甜的,一直煮,直至每次都能三兩下手勢,煎出一條漂亮結實,香甜嫩滑鮮的日式玉子燒來。

他沒吃多少次,我們便吹了。再沒有眼淚可以抹,我閒著的一雙手,除了抽起煙來,就是煮蛋,而且是為自己煮--由打開雪櫃挑蛋開始,浮躁漸漸消散,心思集中在那幾隻不可思議地圓渾、完美、自給自足的橢圓上--是平伏心情的最好方法。

這星期,我很想很想煮一次日式玉子燒。但手上既沒有合用的鍋,也沒有材料。於是我發明了一個變奏的煮法--形而上日式玉子燒。

唔,做法。找一個靜靜的角落,坐著,閉上眼。

在腦海裡挑選3、4隻完美無瑕的蛋,準備一隻絕不黏底的日式方形煎蛋鍋,以及各式調味料。一切應有盡有。

先是打蛋。「噗卡」,側一側耳,呀,最喜歡聽這一下蛋敲在瓷碗的聲音。但小心,不要打出泡來,否則煮出來的蛋會像月球的表面。要訣是把筷子貼著碗底,以單一方向攪動。放進糖、牛奶、日式醬油和味霖,細細拌勻。

接著是熱鍋,然後用吸飽油的棉花擦拭鍋面。倒進1/4碗蛋液,滋!芥花籽油溫柔地托起蛋液,唔,好香。瞄一瞄火喉,火要慢,要細。搖一搖鍋子,讓蛋液平薄均稱地舖在鍋面。待略煎成半熟,用筷子輕巧地從角落挑起這層蛋的軟布,由外往內捲成一條蛋芯,推到鍋的一方。記住要屏著氣息,抖著一雙手,便做不好。

重覆以上部驟,把蛋芯捲進新煎的蛋布裡,一層一層加厚。完成後,用捲壽司的細竹簾包裹煎好的捲蛋,柔力壓成扁圓的條狀,待涼。

用利刀將之切成4小份。用手執起空氣的筷子,把百分之百完美的玉子燒逐一送進口裡。

就這樣靜靜地,在這完美的十五分鐘,我把完美完成了,吃光,張開眼,絞著的心肝脾肺腎回到原位,心裡,再無掛礙。

100405

April 08, 2005

她學習適應新生活,如初生的嬰。

哭泣。第一件事就是哭:角膜先蒙起一層霧,眼角濕潤,淚水漸漸湧出,一直湧,一直湧,滑下臉頰,凝聚於下巴直至超出張力的負荷,點滴下;然後鼻子酸溜起來,抽泣;那陣酸瞬間擴散到心臟,嗚咽,繼而嚎淘。不,哭泣是嬰兒本能,不必學。她要學的,是停止哭泣。忍住眼淚,是生存的第一課。

呼吸。胸口不時有窒息的感覺,需要呼吸輔助器。一支Silk Cut Ultra,才o.1mg,死不了,卻夠讓她心平氣和地坐著,慢慢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噎著的一口氣喘回來,傾動的一切又再平伏。

吃。還咬不動塊狀食物,只好喝牛奶。張開嘴,鬆開喉嚨,骨碌骨碌倒下,不費勁,胃也乖乖接受不再反抗。一樽580ml綠色semi-skimmed相等於450多卡熱量,含豐富蛋白質,適量脂肪及維他命,足夠提供一日所需。

拉撒。坐廁所半天,一腦空白,就瞪著天花/地板,也不用再做什麼表情。以toilet-training作psychotherapy,直至雙腳麻痺。

睡。哭累了就睡,不太困難。

再次變回單身的她,就這樣學習適應新生活,如初生的嬰,而且存活下來。

070405

April 06, 2005

夢魘

他走後,她每晚也夢見一隻小小的它,潛進自己的被窩裡面。

它一身油綠(綠色=邪惡),閃著不成比例的圓大紅眼(紅色=危險),四腳連帶蹼掌繃得緊緊,鼓滿氣力準備隨時撲起、潛伏、靜觀、再撲起。喏,正是她在National Geographic的封面上,不時看到它當主角時的模樣。

她想把那張床換掉,連同和他枕過的棉被枕頭睡衣。還有牙刷毛巾梳子杯拖鞋衣櫃桌椅煙灰缸⋯⋯總不成把整個房間都丟掉吧?於是她每晚吞兩顆安眠藥才敢睡。然而那幾顆藥房賣給她叫Nytol的白色丸子並沒有什麼功效。'Clinically proven night time sleep aid' 。Clinic裡的subjects當白老鼠時並沒有失戀嘛。

於是那隻它每晚都來。4時55分,是時候了。伏在床前,它眼睛骨碌骨碌地轉,滿腦子的奸險,大嘴巴卻微笑著,裝出一臉可愛,伏下,蹼掌輕輕踏前,白滑的肚皮貼著床墊,拖著進化時把尾巴摔掉的屁股,潛進她的被窩裡,一言不發,就只靜伏在她的背上。

5時20分。朦朧間,她未有發覺,只覺得背後涼颼颼,便扯著被單縮一縮身體。裹在棉被裡的它於是與她貼得更近,大嘴巴笑得更滿意,一直線由左邊臉拉到右邊臉。她背上的毛管本能地一根一根豎起,以森林失火的速度,一下子蔓廷至肩膊手臂胸腹大腿小腿腳踝。她醒過來。

她懷疑,它就在背後。夜涼如水,聽不見一點聲音,只覺得身體有一顆心撲通撲通在跳。不是她的心跳!她頭皮發麻,想翻轉身看過究竟,卻不敢動彈。它會自己消失的,它會自己消失的⋯⋯她緊閉著眼睛念著,只要我睡下去,它就會自己消失。5時40分,她沒有,它也沒有。

5時55分,她緊縮著的雙腳開始麻痺。她沒有選擇,於是慢慢地,惶恐地轉過身來。那顆冷冰冰的心跳隨著她的翻身移動,走上她的胛骨,再走上她的肩膊。

兩對大眼打了個照面。

它朝她微笑,彷彿在討好她。她尖叫,跳起,竭斯底裡地抓起棉被——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它的蹼掌緊抓著,一把嘴四條腿黏在棉被上,如花布的圖案,然後帶著一個明晚再會吧的笑容,消失。

汗涔涔而下,混和著淚水,流下臉頰。她再一次醒過來,6時05分,不遲不早。不過是夢而已,她喘動的氣息平伏下來。但每晚都夢見的,還算是夢嗎?她不敢再閉眼,一閉眼,那雙在視網膜上留下殘影的血紅大眼就浮現。她只能躺著,乾瞪著天花板,直至天明。

然後第二晚,它依舊的來。如極嚴苛的排球隊教練,預備給他最有潛質的隊員,每天一次的操練。

060405

April 05, 2005

企鵝浴

愛麗斯躲在浴室浸泡泡浴的時候,皇帝企鵝蹲在廁板上與她閒聊。

「我來問你,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傻?」愛麗斯掃著身上的泡沬,隨口問道。

「嗯,你看我樣子傻,可是心裡明白得很,那是假傻;我看你一臉聰明,可是心裡糊塗,才是真傻。」企鵝抬一抬眉,朝她眨眨眼。

「好哇,你這麼聰明,請問:浴室代表什麼?」愛麗斯再問。

「孤獨。」

「泡泡浴呢?」

「孤獨。」

「這水龍頭滴水聲呢?」

「孤獨。」

愛麗斯詑異:「噯,果然腦筋不錯嘛。」她從一旁的冰桶裡掏出一條新鮮三文魚,拋給企鵝。企鵝原來隱沒的頸項矯捷地一伸,啣個正著,一咕嘟吞進肚裡。

愛麗斯又把浮在水上的泡泡皂球往下按,「這泡泡球呢?」泡泡球用力反抗,彈上水面。

「孤獨。」

「這也是孤獨?」愛麗斯把聲線抬高八度。

「會傻呼呼一個人跑去Body Shop買這種薰衣草泡泡皂球的女人,一般情緒都有點問題。」企鵝攤攤那雙扁滑的手。

「呸,你企鵝懂什麼?人嘛,誰沒有一點情緒問題?」愛麗斯拿水潑牠。「你知道快樂是什麼嗎?」

企鵝大力拍一拍手板,然後右手掩住嘴:「噓!這兩個字亂說不得!不是有個叫尼采的德國佬嘛?他寫了整整一本書,就是談這兩個字,結果呢,一生痛苦;」牠伸舌頭:「叔本華老是說愛情,他可是終生都在單戀呢;還有那個柏拉圖,嘴裡說著精神戀愛,腦袋裡其實好色得不得了。這些東西,可是越說,走得越遠呢。」

「那閣下有何高見?」

「快樂嘛,就像蟑螂,粗生粗養,只可以在隨隨便便雜亂骯髒的夾縫裡、角落裡生存,趁你不留神才跑出來一下,馬上便急腳竄走。在太明亮太整齊高貴優雅諸多標準思想複雜的地方,它會死掉的。」

「好啦好啦。」愛麗斯不耐煩。「我要起來啦,你可別偷看。」

「抱歉,你脂肪不足,未夠肥美標準。」

愛斯斯提起滿冰桶的鮮魚:「好得很呀!你剛才說快樂說了那麼長篇大論,活該受一下苦吧。這桶魚我今晚自己幹掉。噢,白酒煮好呢?還是牛油煎呢?」

企鵝怪叫。

040405

April 03, 2005

溫柔與暴烈

奶油軟的雲朵 嵌藏 生鏽的長鐵釘

飛鳥的輕羽 倒掛 高壓的電纜

放得輕輕的聲線 卡滿 淡水魚的幼骨

一目了然的瞳孔 透露 流沙的浮躁

飽暖的被窩 捲裹 僵涷的肢體

豐滑的生蠔身體 咬出 滿口沉船的廢金屬

如果我的溫柔與暴烈
只能永遠並存 一如連體的嬰
我該怎樣才能調較出
一個你我都盛受得起的比重?

020405